茎滑水跃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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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来访钟生。一进门,相逊揖罢,便道:“吾兄终日闭户,自然学业大进,读书虽系妙事,然不可苦功太过,损耗精神,还该散步散步,以活文机。”钟生道:“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何进益?”梅生道:“兄言谬矣,圣人说:素贫贱行乎贫贱,且贫乃士之常,又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忆原宪讥子贡曰:‘予贫也,非病也’,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谈笑人贫穷的人,那不过是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岂肯有此?况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芥,焉可限量?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况还有说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这有何妨?”钟生道:“吾兄见爱,则有此语,若世俗炎凉之辈,青目者谁?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立足不足耻,为今之际,那衣狐貉的人与衣敝褞袍与者,立反以为耻。【说尽世情】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评论,且不可以今比昔也。”梅生道:“兄说得也是。世俗恶薄至此,殊属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与较。弟连日未晤兄,可有甚佳作么?”钟生道:“春色恼人,小弟连日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并无拙作,只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得一词一绝,正欲求斧正。”遂将所作的诗词递与梅生,道:“请教。” 梅生接过看了,赞道:“可谓满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吾兄用功之效。”钟生道:“小弟俚言请教,吾兄反一番谬奖,此非弟请教之本意了。”梅生道:“果然佳妙,非弟过誉。”因将手中的扇子送过来,道:“值有便面在此,祈吾兄将尊作一挥,”钟生笑道:“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遥”梅生道:“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兄弟,何必用这些套语?”钟生推辞不得,笑着提起笔来写了送过,梅生接来看了道:“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钟生笑道:“污兄佳扇,幸勿见责。”二人闲谈了一会,梅生顺手在案上取过一本书来翻阅,见内中夹着几张字纸,说道:“这想是兄的窗稿了。”钟生笑道:“不然,昨日小弟无聊之极,偶读得一篇戏语,虽是不经之言,恰中我辈贫寒之玻”梅生打开看道:九州巡察使臣鲍管谨奏:为乞恩剿除巨恶,以苏苍生事。臣奉命巡视九州,兢兢业业,不敢稍怠,密访得有巨恶九名,乃盛世之大凶,为天下之深害。生民被其涂炭,万姓受其摧残。恶贯滔天,罪着九地,真不可一刻留于世者也。臣访得彼等罪恶,凿凿可据,非系风闻。乞大奋乾断剿出,以苏生民困苦。古谓杀一人而生万命,若除此九恶,使天下亿兆穷人皆被其泽矣。令将彼等罪恶,谨开列于左:赢兰、钱坚二人者,表里为奸,志同气合。赢兰则助人贿通关节,大干法纪;钱坚则与人诡诈通神,奸谋百出。专与正人君子为仇,但同鄙吝贪夫契合。遇富贵者则趋附之,刻薄非为,纵淫纵恶;见贫穷者则漠视之,毫不相恤,为寇为仇。石崇一宵小者流,郭况一椒房之嬖,赢兰则依之为鹰犬。严世蕃范美人为溺器,慕容彦超铸铁胎做大锭,赢兰则助之为奸邪。邓通一嬖幸小人,萧宏一膏梁纨绔,钱坚则附之妄作非为,暴殄肆恶。至于贫穷者,即如圣门颜渊、原宪之流,彼不但不助之结之,反凌之弃之,又何况于蓬茅下士,闾阎小民,不困其悭吝,受其茶毒耶?且使人父子失其亲,兄弟失其爱,朋友失其谊,夫妇夫其和,以至正人君子困苦饥寒,无赖小人流为盗贼,皆赢兰、钱坚使之也。此二人者,趋富欺贫,亲贵凌贱,罪犹其次。而助人为奸淫,党人为凶恶,罪状多端,不可擢数。似此穷凶极恶,无刑可加。乞敕火力士铁金刚,粉其身碎其骨,遍给天下之贫士穷民,庶可以酬往愆,以消众忿。此其一也。 薛泰罪恶虽未着于四时,而刻毒久施于一季。一至三冬,万姓苦寒之时,不但不能如太阳普临天下,使贫者可以负暄。彼反漫空飞舞,遍地飘扬,假做轻模轻样,其实如刃如抢,阴贼阳善,倍加楚毒。使无衣无纩之人,骨砭肌裂,口噤体僵。袁安高士几至捐躯,角哀贤者竟遭毕命。古今以来受其害者,亦不能屈指而记。封厉、冷盛二人,与彼结为死党,惟以害人为事。薛泰之恶已无气而穷,封历鼓舞助之,冷盛阿谀辅之,同恶相济,使天下之穷人,破肤堕之者有之。抱臂缩颈者有之。齿抖号寒,身僵哭冷,呼天莫应,叩地无门,真不可形容者。穷苦无告,万姓含冤,乞敕皎日消其雪,封姨禁其风,元恶不能逞凶。冷盛助桀为虐之流,不但不敢施其威,当亦随之而灭矣。除此三凶,则生民皆受和煦之泽,庶免其苦冷号寒之痛。此其二也。 古谓民非水火不生活,水火固有功于人,而于人为害者亦不浅,然功不能掩其过也。上古帝尧之时,泛滥于天下,几至民无所安息。后虽为大禹所平治,然至今数千年来,水患常逞志恃凶,妄作威福。良田美稼漫涣沉沦,丽室华居漂流淹没。怀山襄陵,沈灶产蛙,使受害之人无粒米之炊,无立锥之地者,皆水患之罪也。至于火炽之罪,虽因人而起,似可稍遣。然亦彼助之为虐,不可全耍咸阳三月之焚,江都竟月之焰,谓出于项羽、世民,尚有所诿。而历来焚宫室,毁民居,荡产破家,殒身毕命者,多有其人,其罪亦非浅鲜。乞敕祝融禁其火,冯夷制其水,痛加惩创,严行防饬,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此其三也。 上古茹毛饮血,后稷教民稼穑,人始得五谷而食之,此圣人忧民爱民之至意也。孰意万恶米诸者,恣意妄为,亦效赢兰、钱坚之习,趋炎附势,弃贱欺贫。富贵之家盈仓积廪,以致红腐而弃之,彼犹归之弗止。至于苦寒之室,悬釜待炊,儿啼女哭,彼亦弗顾。如殷纣钜桥之粟,李密洛口之仓,红朽作践,何可胜言?及至人遭贫困,彼更鄙吝万端,使韩信乞食于漂母,子胥丐浆于濑女,曾子三旬九食,梁武饿死台城。介之推割股奉君,张睢阳烹童赏士,皆米诸之所为也。甚至孔子万代之师,亦犹厄之陈蔡,其罪尚未擢发而数耶!更有罗雀熏鼠,敲骨吸髓,夫妻相食,易子而炊者,伤心惨目,尚忍言哉,皆米诸稔恶之所致也。乞敕风伯五日一风,雨师十日一雨,蜡不为灾,蝗不为害。天下之粟贱如尘沙,人人得而积之,则米诸不能妄自尊贵,与人为难。且使人人得而食之,碎嚼其躯,勿论贫富,无枵腹之患,皆鼓腹击壤,衢歌帝力,其功于万姓岂浅矣哉?此其四也。 薪者天下无地不产,或草或木,或节或蒿,无不可而为之,乃至贱之物也。而辛贵一葑菲不材,草木贱质,不一科且,自矜其能,视之如桂。效恶薄趋世之风,作逐臭附膻之态,亦与贫者为难。竟至寒士之家,突内无烟,穷民之室,灶不举火,诚可深恶而痛绝者也。乞敕五岳四镇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无地不生,无处不茂,使辛贵及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户户得而炊之,化为灰烬,弃之沟壑,然后辛贵之威庶可稍杀,此亦济民之一端,此其五也。 此五者,皆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臣有巡察之责,既得其实,敢不备细陈之?如不以瞽言为谬,乞赐施行天下,幸甚!谨奏。赍奏官戴天命。【此一本虽是戏语,为后来钟生上裁监军本作一对,前后遥遥一对耳】梅生看完了,道:“兄之尊作固佳,其如上帝无庸议,奈何?”二人大笑了一回。梅生又道:“兄方才说神思昏倦,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着春色,把胸襟稍舒,就精神健旺了。”钟生道:“承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初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吾兄真读迂了,今春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若不出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钟生要走,钟生再四推辞,道:“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二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兄既无此高兴,弟不敢过强,然既不去赏春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钟生道:“请教吾兄,此言何谓。”梅生道:“兄终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妓,姓钱名贵。【此一回题目便是梅生邀钟生访钱贵,却不开首便说出。从约去看花,两次三番,弯弯转转才说到他身上来,笔墨曲折之妙若此,若一开口便邀了到钱家去,不但梅生是约人嫖妓之损友,且突然而来,不成语矣。】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的身材,风流的态度,百口也赞他不荆虽是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此是极力赞他之貌】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然名下无虚,弟还记得当日令叔所弃的令但干不骄兄,曾赠他一调《浣溪纱》的小词,是赞他妙处的。”【得便就顺笔带也,干生是钟趋的弃婿,后来照应,便不觉突然,此虽是作者之长技,实可谓之黄绢幼妇。】遂念道:紫玉风流白玉身,嫣然一笑欲倾城,淡妆浓抹总宜人。 蜜意难窥吞吐语,柔情易觉浅深颦,不须回眼已牵情。 “兄听此作,可见彼之娇艳了,我同兄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生笑道:“兄爱小弟过厚,故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人,欲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女,曾听得人说,近日大街中并无一个名娃,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妓中尚有此等人物。”梅生道:“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若谓瞽妓中无美人,昔日王嫱、西子、绿珠之辈,就不该生于乡僻了。兄何固执若此?”钟生道:“小弟非敢固执,但想他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娱市井之徒,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又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嘹呖,痛饮一番了。”【三次邀是如此辞。】梅生笑道:“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八九岁时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后来十岁上才坏了双目,他至今终日咿唔,著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他十三四岁时,有他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念与兄听,看是如何。”遂将他的薄命诗念了一遍。又道:“弟还见过他的少年游四阙四季词儿,还听人传念他编的啭林莺,更妙一时。记不得许多,兄到他家要出来一看,便知弟言非谬。”【此是极力赞好之才】钟生听罢,也不禁容色飞舞,道:“果尔佳作,可不愧兄之赞扬矣。”梅生道:“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薄东,请兄一乐。”钟生道:“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他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那里在他眼界内?恐去反受他轻薄,那时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四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他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他向日遇着俊俏才郎,虽不得他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他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的讥消。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来,弄个败兴而返,后来因他母亲苦劝,他如今才略肯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他曾立一誓愿,倘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他轻薄,恐还要在他知心之列呢。”【不意此语竟成先兆】钟生道:“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红拂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梅生道:“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会,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钟生见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少年心动,答道:“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于尘埃中物色英雄,【此句是一部书的骨子】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此是一个题目,一部书从此二句敷演而也也,知否?】梅生道:“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钟生道:“既承见爱,敢不趋陪?”【五次邀方肯同去,只一同游写得屡屡次次,一见梅生之爱友过甚,一见钟生之少年老成。】梅生大笑。 钟生抖了抖补道袍,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掸了掸身上灰尘,【大约钱贵家中不曾见此等打扮的大嫖客,此数语非极写钟生贫,不如此描尽一番寒态,不足以显钱贵取之之奇也。】锁上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子门,【细】遂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到钱贵门首。 只见一带蔬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在那里买花。梅生指对钟生:“此幽舍乃钱娘居也。”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生道:“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小鬟,也就算娇美了。”随问那丫鬟道:“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那丫头原就是代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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