茎滑水跃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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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上马,又走到一条街上。见两个人厮揪厮扯,打得头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无样的那恶言语都骂了出来。就像有杀人的冤仇一般,要以性命自搏的样子。宦萼不知他们有甚么大仇恨,恐内中伤了一个性命,忙叫小厮将他二人分开。叫了一个到跟前,问道:“你两个人姓甚么?有甚么冤仇,就到这样死命相打?”那人气狠狠道:“我姓任,因家中开个小面铺,人都顺口叫我做任面。”指着那人道:“他姓寿,名字叫做寿新,是我的紧邻。我两个自小儿光着头就相好,还拈过香,磕过头,拜过弟兄。对天发誓,愿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福同享。做了这些年的好朋友,连脸也不曾红过。我家卖八鲜面、鳝鱼面,那残汤剩水,他也不知扰过我几千次了。今日同他出来闲走走,前面人走腰里掉下一百文钱来,我先看见,就拾了起来。他说无义之才应该均分,我不分给他,他就揪着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爷请评评看谁的是,谁的不是。”宦萼先当有多大的事,听说只为一百文钱,笑了笑,叫过寿新来,道:“你们既是好朋友,这一百文钱能值几何,就到这样地位。他虽刻啬,你也太觉小器。”寿新道:“老爷好轻巧话,一百文钱我应得五十,红糙米买得二三升,够家中一日过活,他凭着甚么理该一个人独吞?他说我扰过他几千回残汤剩水,我家卖熟牛肉,那剩下的骨头骨脑,他也不知扰过我多少担数了。这没良心的想吃独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过,我同他兑掉了这命才罢,我也认不得这样的朋友了。”宦萼道:“你们不过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礼不大,我替你两个解了仇恨罢。”叫小厮取出一百文钱来,递与寿新,道:“你两不必再讲,各自去罢。”寿新接钱在手,满脸是笑,道:“倒多谢老爷了。”向任面道:“我们多年好朋友,不要为这点子事薄了面皮。这位老爷给我一百文,你也是一百文。我两个打个平火,和好了罢。不要给人看着我们为这小事,薄嚣嚣的笑话。”任面笑道:“老弟,你说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闹的是甚么?”两个人搂肩搭脖,嘻笑而去。因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人,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朋友,道:朋友交情,道义当年尚有人。近日相亲敬,势利胡厮混。哎,一遇事来临,相推不认。腹笑心诽,反面无情有甚。看而今,友道场中没一人。 宦萼见他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叹。打马正走,见一个褴褛不堪的人,拉住一个体面骑马的道:“我没吃没穿,你可怜见我,多少帮补我些。不但是你的厚情,也只当积阴骘。”那人马上道:“你快放手,不要胡缠。我要不看情面,打你一顿好鞭子。”那穷人拉着不放,哀求道:“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爹情面,你忍心看着我饿死了么?”那骑马的道:“你饿死了,干我屁事,我各人有事,还不放手?”扬起鞭子来要打。这穷人只得放手,他打马而去。这人跌足切齿道:“天地间有这样没良心的人,求老天看着他罢了。” 宦萼看见必有缘故,叫他到跟前,问他详细。这人滴泪道:“我姓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无营运,坐食山崩,一贫至此。方才这骑马的姓吴名天良,他祖父在我家当了几辈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数年的勤劳,就把一家白放了出去为民。他原是凤阳府人,就回他故乡去了。不知几时他发了财,在凤阳总督标下钻谋了一员承差官。不知有甚事,差了到这里来。我今日遇见他,求他资助些须。他不但一文舍不得,反使势要打我。老爷你说,世上可有这样无良心天理的人么?”宦萼听了,十分恨怒。见他贫寒可怜,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再三称谢而去。宦萼一面走着,不胜长叹道:“都不过为些银钱,父子夫妻弟兄朋友主仆皆不相认,世风至此,真堪堕泪。”一路叹息而回。 又一日,他到了一家门首,举目一看,真是桑户绳枢,茅檐草舍。萧条景状,鄙不堪言。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声气,哭得十分哀恸。又不好进内去问,勒马等了一会,只见两个人打里面出来,叹气连声道:“可怜,可怜,看这个样子,真乃伤心。说不得我们行个好,弄碗饭给他度着命。”宦萼忙下马问道:“是甚么事?可对我说说。”那二人看了他一看,答道:“这家一个寡妇姓毋,他男人叫做终声,早殁了。他从小守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孩儿,不肯改嫁。今年儿子十八岁了,女儿是十六。这几年靠着儿子卖灯,他娘女两个在家做针指度日。这毋寡妇已死了五六日了,家中一个钱也没有,棺材也买不起。他有个小叔在乡里雇与人家做长工,他儿子终小大去寻他叔叔来弄棺材。去了这几日,还不见来。就来了,还不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来不能?这妇人孤苦伶仃守了这十来年的寡,死了连棺材也没有。现在现地的撂着,岂不可惨。幸亏天气凉,若是夏天怎处?他家这个女儿,日夜守着娘尸哭,家中一颗米也无有。我二人是他左右紧邻,才来看看,商议弄碗饭度他的命,故此说伤心。”宦萼听了,甚觉惨然。道:“你二位同我进去看看。” 二人同他入内中,见死尸放在门板上,那个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道:“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来,听我说话。”那女子也就住了哭声,站起来。宦萼叫小厮称了十五两银子,对他道:“你不必伤心了,这银子与你,就烦这二位替你母亲买口棺材装殓了。等你哥哥回来,就抬去埋了罢。多的银子,你兄妹两个做件衣服穿,买些柴米度日。”又对那二人道:“他母亲死了,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他叔父要来不消说了。倘不来,就烦你二位替他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不然,靠那里过日子?”那一个道:“小人贱姓凌,名居美,倒有一个小儿。这个女孩子我素常知道他很好,不出言不出语的,做一手的好针线。只是不敢做这门亲,恐他叔叔后来有闲话。”宦萼道:“只问这女孩子情愿不情愿意。他若愿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后话,我姓宦,你来寻我,我与你做主。”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问那一个道:“你贵姓?”答道:“贱姓梅,名仁。”宦萼道:“我做主婚,就烦你做个主媒。”那梅仁说:“老爷既有此美意,小人情愿做媒。”因对那女子道:“这是你的造化,遇见了老爷这位大恩人。凌大哥的儿子凌保,是你常见的。你若情愿,就过来谢了老爷。”【好。这人善于做媒,这女子肯与不肯,如何好答应?叫他拜谢,愿与不愿意在其中矣。】那女子也正在无处归着的时候,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甚么不愿?就过来叩头。宦萼道:“不消,请起。”又对那凌居美道:“等他母亲棺材一出去,你就接了他去罢。”凌老也称谢了,宦萼方回去。 凌居美去买了棺材来,把那毋寡妇装殓了。这女子是他的儿媳,自然不同。回去叫了婆子来同他做伴,送茶送饭,好不应心。那凌保也来帮着照看,替他家买柴籴米,烧火挑水。凌居美又忙忙买布替儿子媳妇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帐。 又过了两日,终小大方回来,说:“寻了叔叔几日,找不着,不知何处去了?”问起棺材来历,凌居美同梅仁把宦萼事对他说了。那小子正虑妹妹无处依靠,见有了人家,也甚欢喜。凌居美把银子递与他,道:“十五两银子,除买棺材并换钱买柴米等项,共用三两五钱,这是十一两五钱。你可收了。宦大老爷叫剩的与你同妹子做衣裳穿。如今你妹子既与了我家做媳妇,衣服是样都是我做,这银子留着你做本罢。”那小子也就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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