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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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折
鳞羽可鉴
惟任使之
兴许是昏迷太久,尽管整夜驰骋几乎搾干青年的体力,应风色仍在天未大亮时起身,小心翼翼地没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细看新入手的两本秘笈。
院里迆开一道斜长的人影,竟是福伯。
应风色微凛,见老人佝著背立于簷前,并未走上廊庑,对着右厢一扇半启的门扉,本以为他是怔立发呆,瞧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时不时的点头又摇头,作侧耳倾听状,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物事无声交谈,瞧得人毛骨悚然。
应风色怕惊扰伊人,一犹豫便没出声,福伯却突然转身,两人就这么隔着镂花门櫺,对上了目光。
他终究是主人,不宜退缩失了身份,推开门缝,迳受了老仆之礼,以指抵唇示意噤声,摆手让他离开。福伯手贴裤缝,恭谨俯首,临行前不忘转身登廊,重将房门闭起,才沿回廊退出去。
那里曾是茗荷的房间,应风色并没有忘。
属于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连条手绢都未留下,与早逝的芳魂再没有什么联系。他知道福伯总趁他不在,给茗荷捻香烧纸,起初月月都来,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后来慢慢变成一年两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时,多半是盂兰盆节罢?
鹿希色自承两人的关系,他料老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毕竟当年送荷、月二婢离开,福伯是站他这边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复兴风云峡一脉;姘上冰无叶的美貌侍婢,绝非进取之道,会失望也是理所当然。
但无论有意或无心,跑到主人院里装神扮鬼就过份了。看来是该找个机会说说他,断了这碜人的恶癖。
这个小插曲没困扰应风色太久,读书一向最能帮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静谧无扰,正适合复盘局势,以厘清千头万绪的降界见闻。
在刚结束的第二轮里,使者们并未找到羽羊柱,及时插入运日筒,而是在对刀鬼的极端劣势中昏死过去,再苏醒时已在兑换之间。对此羽羊神毫无表示,但应风色猜测是时限已到,所幸当时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则所有使者将一齐死去,无一幸免。
他试图向羽羊神套问“平阳令”一事,无奈那死羊头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泪血凤奁将在下轮重入降界,没有线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运气了。
而刀鬼不惜杀人夺物,显与“平阳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让应风色察觉了另一个连结降界与现实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细读《金甲旋龙斩》,本是想沉淀思绪,应风色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记录招式的表意法,并无常例,应䶮虽属鳞族,毕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传承与现今的阳庭九脉关联不多,纵以他派目之,也不算离经叛道。
但应䶮的思路,竟与四百年后的这位陶夷子孙十分契合,应风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誊录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给正本,有无正本都还两说——能毫无困难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来,这部抄本是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图形虽持长剑,使的就不是剑法;非是有几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剑在小人手里,是棍、是楯,是铁叉钂钯、钩镰飞挝,忽长忽短,时单时双;有几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敌的一击竟由左手发出,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比划之间,那种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过的会心之感如蛾飞蝶涌,翩联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写个“服”字。
这不是恶作剧,也很难说是不是伪作,书写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脑子绝对有洞。从招式到表意,字里行间透著“你以为就这样了吗”的张扬炫耀,也果真是惊喜连连,绝无冷场。
刃如雀屏的半痴剑够离谱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应风色常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这种浮夸无聊、脱裤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龙斩》翻到底,始觉半痴剑其来有自,就有这般不拘一格、无法安于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里的狂气,使劲为难自己,也不放过这世间。
“……有这么有趣么?”鹿希色拥被坐起,慵懒中略带低哑的动听语声将男儿唤回神。那是昨儿夜里喊叫太甚所致,这回倒真不冤枉。“我头一回见有人捧读秘笈,居然读到嘴角带笑的。应䶮写了笑话在里头?”
男儿啪一声阖起书页。“这人有病。没骗妳。”
货真价实的还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云收雨散,两人拖着满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盘点手里的资源和线索。金紫二册无疑与《风雷一炁》密切相关,《金甲旋龙斩》是外门招式的集合,《紫煌鳞羽缠》则看似吐纳运气的内家法门,和传说不甚相符,应䶮必定在里头藏了什么诡谜,破译不仅需要时间,恐怕还得有几分运气。
与其闭门造车,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证。
“鬼牙众若与我等一样,是被挟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现实身份,或能进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应风色将描绘好的图样推过桌面。怪鸟形似秃鹫,然而头大如斗,反衬得身短尾长;七条尾羽形似凤凰,前束后散,又像孔雀开屏。展如叠刃的双翼绕作外圈的圆廓,嘴里咬了尾扭动的青蛇;镂空的眼瞳上压着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扬卷云纹,透著难以言喻的邪气。
“……有点眼熟。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应风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头的位置。“我们在第三关的河边湿地上,不是曾与十数名鬼卒对阵冲锋么?领头的鬼牙众身上也有这个图样。”
那厮的鬼头刀断在半痴剑上,被应风色一脚踢死,落地时左臂给断刀拉了道长口子,露出啣蛇怪鸟的刺青来。厮杀之间谁也没留心,仅应风色匆匆一瞥,立时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带黔纹,至多是特征;但两个人、三个人乃至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纹身,代表的则是某种身份,可能来自同一个门派,待过同一个帮会,甚至蹲过同一座苦窑也未可知。降界对鬼牙众的身份隐密,不如对九渊使者细致,在此留下了破绽。
“我能下山打听打听,但你别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兴遄飞,老实道:“先说你这图画得挺好,我是万万画不出的,但刺青这玩意,手路全在细节之中,描图绘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应风色摊开新纸,研墨提笔。“离开降界之前,我们至少得昏迷两次:找到羽羊柱结算一次,离开兑换之间再一次。当中有人帮忙疗伤包扎,更衣清理,人皮无处可藏。”以笔管敲额,疏朗一笑:
“藏在这里最稳妥。我是跟我老婆学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毕竟有点开心,差点没抿住嘴角;干咳两声,双臂环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对浑圆瓜实,哼道:“贫嘴没屁用。你打算从哪查起?”
“东溪县。”应风色双目未离纸面,分心二用,言说勾描俱是自信满满,毫不迟疑。“江露橙说她寄居在东溪养济院,无乘庵也在东溪,到那儿可以一次见俩。储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寻人,不会忘记这个地名,总比上龙庭山要强。”
鹿希色连连点头。“挺有道理。美色当前,动力无限,连肋骨断掉都拦不住应师兄神行百里,一亲几位师妹芳泽。”
“储姑娘可是师叔,喊她‘师妹’怕是要翻脸的。”应风色挪远端详,再添几笔,注水研开五色七彩备用。“我若是羽羊神,放这几位姑娘入降界时,定给她们戴上猪嘴,或啣珠入口之类。”
“没想到你是这种变态。”女郎一脸嫌恶:
“滚开!今晚别想碰我。”
应风色惊讶死了:“原来今晚是能翻牌的,没听说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没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样活气,半天才肯收敛猥琐,正色解释道:
“我们听见‘东溪’二字,是羽羊神让我们听的。祂不想让鬼牙众开口,就活活拿钢钉穿了那些人的腮帮骨,让他们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满霜说溜了嘴,是羽羊神思虑不周所致,这些都在祂的算计里。”又说了舟桥上言满霜足底发劲,一搠将船击向浅滩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摇头道:“要我说她不像奸细。武功再高,也毋须在那时显露。”
应风色点头。“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们这样说,而是祂明知她们迟早会说,不但未做防范,反而听任发生,我们才能掌握东溪县这条线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样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没露半点口风,因为逼问她“师傅在哪儿”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隐瞒的对象。把两人放在一块儿,正是羽羊神让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这样一来,东溪县岂非陷阱?”女郎蹙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应风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机会,这把戏过于周折,冒险让分散异地的使者在现世碰面,我以为祂想对付的是别人。”说了刀鬼和平阳令的疑点。
此说缺乏有力支撑,更近于灵光一闪的直觉,轻率提出,不免动摇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对鹿希色没有这样的顾忌,想说就说,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讽,也能坦然以对。
不同于绘制怪鸟刺青的迅捷,耗费大半个时辰,桌上的肖像终于完成。画中之人豹头燕颔,浓眉压眼,薄贴的发顶衬与大片前额,显有年岁,精光烁然的细目却透著不相称的活力,并未予人老迈之感;相较于此,枯草般的暗黄须发以及横过大半张脸的刀疤,反不是最显眼处。
应风色见到的头颅,并没有这样的嚣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与他交锋之际,从那股异样压迫转化而来的印象。若人如其斧,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惨的断首,更接近活着时的“黑山老妖”,利于按图索骥。
“画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评论:
“是苦练来的,还是天生就该吃这行饭?”
“记不清了,等儿子生下来,便知分晓。”应风色露出谦虚的模样,瞧着挺诚心。“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练习一下?说不定我们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儿的姿势——”
“别!呀,你干什么……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来的十天里,除开合修《风雷一炁》的性命双元功,鹿希色一有机会就溜下山,四处打听刺青和黄须汉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没有进展。应风色潜心钻研金紫二册,迅速掌握了易于上手的招式,更有几处新发现,收获甚是喜人。
龙大方退烧后,应风色去夏阳渊看他,碍于周遭耳目,不便多谈,见师弟面色苍白,整个人明显消减了些,安慰道:“赶明儿我让福伯给你带些滋养补品,安心歇息,才好复原。”师兄弟俩多年默契,龙大方明白是让福伯传递消息之意,连声称是。
去东溪县的事,应风色没让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见江露橙——以龙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种黏缠,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应风色知之甚深,尽管鹿希色主张据实已告,仍无法动摇爱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虑何汐色与高轩色新死,诸脉还留意著夏阳渊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岂有随便带幸存者下山的道理?
虽说前两轮之间相隔了好一阵,应风色也不以为第三轮将于近期开启,毕竟掌控权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证线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与他双修性功,两人默契已成,时不时能感应彼此心绪,此一节须瞒不过她。为安抚他的烦躁,女郎虽只字未提,过夜的频率却明显提高,于床笫间曲意承欢,尽力让他宣泄。而福伯十分识趣,除非公子爷召唤,等闲不敢来打扰,小院夜夜旖旎,春光无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无法留宿,应风色焦躁不已,多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还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练功房早课,调息吐纳、搬运周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体轻灵精神畅旺,对抑制焦灼毫无帮助,沐浴更衣后迳往峡外行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给她添麻烦——青年忍住窥探的冲动,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违的通天阁翻翻书,冷一冷脑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这辰光已有樵夫、小贩与香客上山,还有农人挑着空箩筐下山,刚卖了菜蔬给哪间寺院的香积厨也未可知。山间不时回荡著晨钟呗诵,此起彼落,仿佛满山丛林抢在旭日东升之前次第苏醒,即将展开红尘里的另一天。
山上的阵法,不仅防鸟兽外人,对隔绝外界吵杂也有奇效;走出风云峡,忽有步入尘世的熙攘之感。
韦太师叔还在时,老把“山中无日月”挂嘴上,非要到山下饮粗茶、嗑瓜子,听拙劣的评书才甘愿。过去应风色不懂这有何意义,如今却依稀能察觉,太师叔绝非是单纯的浪掷光阴,当中必有缘由,只是他还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这点毋庸置疑。
但他们苦练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为了登峰造极,摆脱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业么?凡夫俗子,滚滚红尘,有什么值得频频回顾?
应风色随兴出行,并未穿着武服,也没有携带长剑,身畔来来去去的山下人只当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浑没想到是指剑奇宫之人。约莫在他们心中,也有着一帧奇宫弟子的绘影图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发,俨然有名士放浪之风的飘逸青年,并不符合武道巅顶天下剑门的想像。
往通天阁必先经过知止观——当然是明面上的那个——知止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山门前堪比集市,热闹得不得了。应风色不爱挤蹭,转进小路,忽见前头一人快步而行,宽阔颀长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韩雪色。
看来龙大方不是胡乱编派,这位名义上的奇宫之主是真喜欢“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飞雨峰,应风色也是一脉当家,设身处地,知道这有多令人头疼,反感更甚;见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动,悄悄尾随。
道院后门无人把守,韩雪色在树丛里观望一阵,忽然窜入,动作迅捷如猫,应风色差点没反应过来,蹬墙上瓦,幸未跟丢,韩雪色随意坐上院内的回廊栏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应风色伏于同一侧房顶,藏身屋脊之后,此处正是韩雪色的视线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转身抬头,才有机会瞥见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谁人会与他约在此处相见?)
自与龙大方重遇,他特别让福伯打听了这些年韩雪色于各脉流转之事,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孤儿,举目皆敌,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着这条命,不外乎两个名字,独孤寂和魏无音,前者更撂下狠话,阿雪身死日,龙庭绝传时。谁也不敢怀疑十七爷的决心与能力。
而魏无音这几年上山,已经不回风云峡了,只同韩雪色碰上面就走,为的就是确保毛族孤儿没给人分而食之,其余一概不问。福伯其实一直知道,总是听到消息便赶去见一面,今年在夏阳渊,明年在惊震谷……活像个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着昔日恩客垂怜,不求金银恩赏,只盼几句体己话。
就他所知,韩雪色在山上没有朋友,至少没有能约在玄光道院见面的人。上一回韩雪色来此,也是来赴此人之约么?应风色很难不联想到遗落的《还魂拳谱》,隐约嗅到了一丝阴谋气息,眉头蹙得更深。
按说韩阀已放弃在此事上与朝廷争斗,但如果它们的目标不是平望而是奇宫,那么经脉受损、无法练功的废物质子,说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细和内应,起码不会启人疑窦。应风色一直在想拳谱于何处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捡走,难怪事后遍寻不著。
蓦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幅雪白纱裙沿长廊翻转而来,来人中等身量,并不特别高䠷,双腿的比例却极修长,浮出裙布的大腿浑圆结实,交错之间,夹出的腿心曲线分外饱腻诱人;步履虽然轻盈,明显并未练过内功,急促的娇喘吐息依稀可闻,无奈看不见上半身,遑论面貌长相。
韩雪色吐掉长草,翻入栏杆内,两人的身影随之叠合,依稀能听见他尾音不自决地扬起,似是说些“妳来啦”、“累不累”的体己话;那女子及腰的秀发轻轻甩动,发梢荡出两人叠影之外,韵致温婉,比幽明峪的无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养得多。
韩雪色嗓音低沉,初见面时兴奋难抑,语声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复平常模样,再难听清他说了什么。两人携手并头,坐在栏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韩雪色遮去,但从偶尔露出的腰臀轮廓,与细直修长的藕臂看来,确有一副秾纤合度的绝美胴体,虽说未必便是天香国色,只消脸蛋有中人以上的水准,亦称得是美人。
韩雪色在奇宫连朋友都没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里藏了这么个能幽会的情人,应风色不由得暗暗称异。
青年男子血气方刚,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与浓发,芳龄应不超过二十;齐腰襦裙染作渐层的青碧松柏绿,衬与上身的窄袖薄纱衫子,清爽宜人,不会过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显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轻细,山风里听不见她说话,只能尽力捕捉衣着外貌上的特征。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没入簷影前,应风色瞥见她腰后插著一物,长于匕首短于剑,纤细笔直,似是竹木之属,心念电转:“莫不是笛箫一类?”
韩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只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长,骨肉匀停,不见半分青筋骨棱,连尖细的指甲都是滑亮饱满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实。应风色惯见佳人,没想过会被一只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见她递出一枝布满涸血似的暗红斑点的枣管,果然是箫。
韩雪色接过枣箫,骤听廊里“唰!”一声泼风猎响,碧裙飞角,乌丝轻扬,时不时地杂着衣带纱袂,偶而还能见到翻飞扬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蓝色的缎面绣鞋,不仅脚背浑圆白皙,连裹出的脚形都似莲尖儿一般,美不胜收。
持箫怔立的毛族青年两眼发直,面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应风色会过意来,几乎能从乍现倏隐的裙袂衣角、浓发绣鞋间,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极富胴体魅力的动人舞姿,只觉不可思议。
原来世上有一种美,竟是毋须眼见为凭的。应风色自认非是想像力丰富之人,过去魏无音指点他时,总咕哝著“拘泥一隅,不见天地”。及至韦太师叔接手,偶然听少年说起,哑然失笑:“寰宇无穷,谁不是只见一隅?你师父是让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这种事。奇宫武学,哪一门不是历经百年十代,由无数先贤高手于死生相搏之间淬炼而来,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诠释,随意发挥?这与不懂武艺的庄稼汉乱打一气有什么分别?
应风色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秘笈,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像。魏无音动辄让他把本子扔掉,这明显是去优择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压;师徒最初的裂痕,说不定便是起于此间。
随少女起舞,廊底间或传出飒烈的破风劲响,那不是轻薄的纱袖襦裙能发出的声音。应风色倾听片刻,想像少女拧腰摆腿,藕臂挥出,蓦地自掌间散开一片切风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两柄特制大扇,扇缘缀羽毛兔绒,扇面多不开阖,利用阵列的变换与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单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与肢体妖娆的舞姬不同。韦太师叔喝高了常持扇为舞,应风色有样学样,也对荷月二婢显摆过几回,并不陌生。
应风色对女子的来历越发好奇,正想挪个位子瞧清楚,韩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见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赶紧将木箫递回。“换你啦。”簷下飘出一把微带轻喘的清脆女声,似是初初舞罢心绪昂扬,愣没拾起闺秀的教养矜持,脱口而出。
声音当然是极动听的,但令应风色印象最深者,却是其中焕发的昂扬朝气,宛若银瓶迸碎,掷地有声。
韩雪色似受到声音主人的鼓舞,挠了挠头,讷讷笑道:“练得不咋的,妳别笑话我。”女子轻轻鼓掌,并未言语,韩雪色红著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像是换了个人,原本的散漫颓堂一扫而空,目光专注,缓缓拉开拳架。
她必是对他笑了笑。光是这样,似往毛族青年脑子里擂了通战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质疑,一往无前——不知为何,应风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尽管他二人尚未谋面。
韩雪色身无内力,再打也是花拳绣腿,纵使毛族天生强健、身手敏捷,也不能与武者相提并论,只能骗骗生长于闺阁中、识见有限的大小姐。
应风色脸上,很快没有了笑容。
韩雪色所使,正是《还魂拳谱》里的拳路,那些应风色判断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里虎虎生风;看似扞格的动作,韩雪色却能在出手的瞬间顺过去,仿佛筋骨的间隙特别开,或关节凭空多出两截,图与图之间的窒碍被他即兴抹去,别扭的拳招一贯串起来,竟也有模有样。应风色看了一会儿,几处在解析“天仗风雷掌”时遭遇的大疑难忽现灵犀,隐隐想到可供借鉴的法子。
这并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头格格作响。武学中没什么是侥幸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办不到就是办不到;无心所致是根骨,有心为之则是颖悟。而办不到的人,没人在乎你是什么。
魏无音拿这个羞辱他,那该死的白衣小童还拿这个来羞辱他……现在,居然轮到毛族贱种蹬鼻子上脸了!
右手拳轮刺痛,回神发现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声并未惊动下方二人;廊间箫声悠扬,隐与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发起劲。
风云峡有博通百艺的传统,如应无用这般连莳花、烹饪等小道都能钻研到当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码琴棋书画均须涉猎,而应风色是相当优秀的风云峡弟子,堪为一脉之门面。箫声随风旋搅,穿透山风低咆,灵活如雀鸟轻跃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没,那是应风色不曾在笛箫上听闻过的谱律;那柄枣色木箫绝非常见的六孔或八孔箫,粗粗听来,兴许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传鼎沸人声,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箫韵顿止,韩雪色飞也似的从栏杆里抱出一抹绿白衣影,女子“呀”的一声短呼,旋即噤声,小猫般乖顺地任他横抱到假山后躲避。
毛族青年的动作快到应风色都没能瞧清,遑论少女的脸,但踢出裙䙓的小腿笔直细长,脚踝浑圆,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若无一张倾城倾国的脸蛋匹配,真是苍天对人世所开过最恶劣的玩笑了。
第六十折
子胡于归
宜其庵室
箫声引来玄光道院的牛鼻子,清修地严禁舞乐,这忌讳犯得不小。应风色原以为两人肯定没跑了,谁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议,一眺院中无人,大呼小叫一阵,倏忽如潮水卷退,往别处虚应故事去了。
少女等人声去远,噗哧一声掩嘴笑出,居高临下望去,但见她肩宽腰窄,玉背细薄,轻灵到如一片精雕细琢的玉叶,衣下胴体浑无腴赘,连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珑,与毛族并肩像是对她的亵渎。应风色心底隐有些不适,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是妒忌。
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子,对此极为陌生。
少女和韩雪色藏身的假山离簷底不远,两人虽压低声音,对话依稀可闻,不外乎“改天我教你吹奏”、“妳何时再来”之类。应风色听得烦躁,又不甘心就此掩耳,总算在耳鼓即将腻出油时,两人终于依依作别。
少女背手跨进廊簷,长发一晃,旋即不见;因肩背太薄,腰板又挺,浑圆的臀瓣清晰可见,反令应风色印象极深。
大家闺秀总给人弱不禁风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别出蹊径的十孔箫,别提那轻易便能鼓舞人的气质,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来历与她发育丰熟的健美胴体,形成强烈反差,益发引人遐思。
韩雪色对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讷讷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脸憨笑。少女将出廊门,折扇忽落进院里,韩雪色一怔回神,急唤:“妳的扇掉——”倏然顿止,宛若石雕。
蠢货,她是故意留给你的。
应风色几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里掠过一抹慧黠的模样,不觉怦然,明明连脸都没见着。
直面伊人笑靥的韩雪色,所受冲击不言可喻,半天没能恢复。等三魂七魄终于落了地,毛族青年双手握拳,做了个无声欢呼的动作,正欲上前,一人忽从簷上飞落,抢先拾起,“唰!”抖开扇面,瞇起好看的星眸,剑眉略舒。
“应……应师兄。”韩雪色的表情从紧张到放松,又有些疑惑似的,细致的变化全在一瞬间,随即敛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厌自弃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脸上再读不到丝毫情绪。
扇上残香没逃过应风色的狗鼻子。与鹿希色淡淡的香泽不同,少女的体香如兰如麝,汗息微刺,却有烈日曝晒过的洁净之感,和她的人一样焕发著旺盛活力。
扇面所题“高台远吟”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咏兰名句“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与少女身带兰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学扇字,抑或扇咏佳人;笔毫使转偏硬,比起草书更近楷书,连牵丝都透著齐整节制之感,非是挥洒不开,而是自律甚严,是应风色欣赏的风格。
传世名帖多是行草,应风色自也喜爱,但无非是醉后狂涂伤情所致,又或灵感忽来一挥而就,让他们自己再写一回都难,才被奉为珍宝。日常书写要都这样,丑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虐虐人?规规矩矩写才是正途。
题字无有落款,却盖了两方小印,偏书“付阿妍”三个小字,笔迹虽同,墨色与“高台远吟”颇有出入,应是新旧之别。
篆印形作长方,一阴一阳,印于扇骨之间,巧妙避过高低差,阴刻那枚甚易辨认,乃“佳儿于归”;阳刻那枚则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笔画繁复,不是寻常看熟的字形,兼且镌凿法度雄浑古朴,更加难认,或是书写之人的雅号。
但其中透露的讯息,已够多了。
“……原来她叫阿妍。还是她母亲的名字?”
应风色唰的一声合拢折扇,指著韩雪色的鼻子,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敢偷人未过门的妻子!”
女子出嫁称于归,“佳儿于归”之印送给女儿不甚妥当,毕竟女子出嫁从夫,轮不到娘家指手画脚;若送给媳妇,又恐惹来闲语,当作订亲的信物则无此问题。
果然韩雪色面色丕变,咬牙静默半晌,低道:“……还我!”喉间闷如雷滚,又似虎咆。应风色冷笑:“你倒有脸抢我的话。拳谱还来!”
韩雪色愕然抬头,但也不过是一霎间,旋即恢复冷静,抱拳躬身:“既是师兄之物,小弟必定归还。此扇……于我意义重大,还请师兄高抬贵手,还给小弟。”
应风色重重哼了一声,冷道:“何必龟缩,用你学自拳谱的武功抢回去呀。”
韩雪色苦笑道:“师兄说笑了。我那只能骗骗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么顶用什么没用,小弟还是知道的。”
应风色知韩雪色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却觉他这话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毁了此扇,死无对证,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也不致坏了奇宫的名声。”作势运劲,背在身后的左手捏碎半截树枝,发出“啪”的清脆裂响。
“住……住手!”
韩雪色眦目欲裂,和身扑至,势头极是迅猛,真有几分恶虎化人的模样。
应风色若非一路尾随,见过他四下无人时的身手,光凭先前他被飞雨峰弟子围殴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亏,这时却轻轻松松一扭身,脚步错落,接连避过高大青年的扑抱,踹了他屁股一脚。
韩雪色整个人撞在墙上,突然反弹回来,当中毫无停顿,宛如一团棉花,右腿就这么高举过顶,顺着翻转之势“呼!”一声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剑》里的一式“岂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气所至,其身软如棉、韧如钢,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韩雪色却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来,亏毛族体质奇健,能让他折腾到这等地步。
应风色虽然吃惊,但《虎履剑》他熟到睡梦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侧身避过,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墙壁。韩雪色复又弹回,口鼻间曳著鲜血,却连伸手揩抹都不肯,双拳连出,正是《还魂拳谱》中所载。
应风色有心见识他能化用到何种境地,双臂圈转,拨、挡、推、靠一一回击,劲力拿捏巧妙,进逼的压力丝毫不减,不断把他摔往壁上,却又不致令韩雪色断却希望放弃抵抗,仍是奋勇直进;饶是如此,把拳谱所录卅六帧图看过一遍,足足交换了两倍以上的招数不止。
除了《虎履剑》、《通天剑指》之外,韩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阳山九脉,就没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无不是东鳞西爪,虽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诀的韩雪色自行变化,全以筋骨之力驾驭,不仅非是无用的绣花枕头,部分招式的杀伤力甚至更强。
打到后来应风色渐觉心惊:我们怎就在山上安插了这么双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学不去的?运劲一推,内息透体而入,震得韩雪色半身酸软,口溢朱红,这回摔在墙上便难再起身,软软瘫坐,大口大口吞息。
“说!”应风色大袖一摔,面如严霜。“谁让你盗取奇宫武学的?从实招来,少受零碎苦头!”
韩雪色喘息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又被血呛得剧咳起来,面色胀成凄厉的酱紫色。应风色恐他噎死,以掌抵胸,为他推血过宫,没想到韩雪色稍稍缓过气,冷不防一团唾沫冲口而出,应风色及时避过,反手掴了他一记;韩雪色回头闪电似又吐一口,眼迸精光,毕竟速度已大不如前。
应风色避得轻松,随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像要将他生生摁进墙里,冷冷道:“你再犯浑,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老实招来!谁让你学的本门武功?”
韩雪色呲牙眦目,发达如虎的白牙间迸出血沫,怒极反笑:“我也是奇宫的弟子,为……为什么不能学?是……是你们风云峡收了我,这般不情不愿,像贼……像囚徒像贱役像牲口一般待我,还不如拿出骨气来,当日便与他干到底,肝脑涂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个男子汉!”
“他”指的自是天下无敌的独孤寂,至少在通天顶那会儿,满山并无十七爷一合之敌。应风色知说的是谁,面色铁青,挤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你……你道我愿意来么?为上龙庭山,我母亲和照顾我的人……我在世上的亲人全死了。是,我是毛族,永远改不了,但开枝散叶之后,各脉外姓弟子没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他们也不是鳞族,随时能走,只有我不是。”韩雪色咧开森森犬牙,狂笑流泪:
“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没有家了啊!你们忒有本事,怎不去跟当年的陶元峥说、跟白城山顾挽松说,跟十七爷说?”
应风色哑口无言,惭愧、脑羞、自厌自弃等纷至沓来,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忾之心,后来居上,逐一压倒诸般情思。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遭人遗弃的无助,以及有家归不得的痛苦——身为应氏押注龙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资,陶夷郡的家门里,早已没有他的位子。令宗族血本无归是不肖子弟,这条路一旦过了回头的分岔点,就只能一路走到黑。
他把折扇插回韩雪色襟里,掏出帕子递去。韩雪色握紧扇子,仿佛那条两折雪帕是什么蛇蚁毒丹似的,盯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抹口鼻前还有些不放心,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还你。”不喊“师兄”之后,嗓音听来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缩之感。这才是真正的韩雪色么?
应风色挥散杂识绕院一匝,看过各处出入口,确定无人窥伺,才又回到原处,对韩雪色道:“你说对了一件事。你是风云峡收下的,魏无音那厮毫无担当,任你在诸脉间踢来转去,如皮球一般。现而今风云峡是我当的家,不应如此坐视。”
韩雪色抹净口鼻血渍,咕哝道:“长老他……也没不管我,年年都上山来看,还想方设法给我调养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补经脉伤损,有朝一日能修习内功,由内而外,解决这个缺憾。”
“那他修好了么?”
“没……还没有。”
“废话!”应风色作势夺扇,趁韩雪色死命遮护,往他脑门顶上狠狠敲了个爆栗。“治不好他才这么说的,真要能治,他会找别的借口搪塞你。他是不是也问过你,想不想随他下山,到他那一亩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给人折腾?”韩雪色点头。
“你觉得,你有可能离开龙庭山么?”
这韩雪色倒没什么迟疑,笑得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若有所悟地点头。
“这你就明白了,那厮说的全是废话,什么没用拣什么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啥都不干。你的经脉若有治,夏阳渊早动手了,没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个异症生龙活虎,镇日乱窜,这跟在他们头上拉屎没两样。”
韩雪色忍笑道:“那依师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应风色正色道:“奇宫的根本,是内功么?”
韩雪色一怔,戏谑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既感动又惶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见应风色还等著回话,讷讷道:“不……不是内功。”
青年微笑点头。“看来你还没那么蠢。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可用心记好了。”
◇ ◇ ◇
把《夺舍大法》心诀传授给纯血毛族,毕竟冒了偌大风险,但应风色不是一时冲昏脑子。同情韩雪色的处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虽然仍是理由之一。
韩雪色贯串拳路的天分,对于解析《天仗风雷掌》确有帮助,但他既无内力,也不懂内功,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场。所幸《风雷一炁》性命双修,心识于这套系统别具意义,若韩雪色也有底子,能从拳法中盘剥出什么新鲜玩意,委实教人期待不已。
韩雪色在龙庭山孤立无缘,应风色慨然伸出友谊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尽心尽力。韩雪色一无内功,二无势力,所悟既对增益自身没有帮助,不像与龙大方同盟,还得担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没有背叛之虞,简直是最理想的工具。但应风色不希望动摇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诉女郎这个堪称天才的传功计画。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有那个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将韩雪色掌握在手里,自有结识阿妍的机会,他本能认为鹿希色不喜欢这样,索性连那柄有她馥郁体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还给韩雪色做人情。
果然韩雪色感激涕零,回头便将《还魂拳谱》的真本交还,为避宫中耳目,两人仍约在玄光道院。应风色给了他一部没有题封的新抄本,嘉勉青年好生修习,日后将定期查验云云,并嘱咐切不可来风云峡,也不准对任何人泄漏两人的关系,韩雪色无不应允。
《夺舍大法》其实没啥练头,便有奇宫正统内功相佐,练上三年五载,也看不出明显的效果。应风色所传,乃是经冰无叶增幅加强后的《冰心诀》,只拿掉了寻识搭桥的秘奥,保留心识交流的部分;这样一来,韩雪色的意识就像是一间被人开了暗门的屋子,掌握密钥的应风色自能轻易进出,屋主也未必能察觉。
最理想的情况,此后韩雪色于他将无秘密可言,就算想隐瞒拳法所得,也逃不过应风色的心识搜索——虽说如此,毕竟全是理论,能不能如预期般生效,谁都说不好,只能尽力推敲得更细致一些,并祈祷冰无叶真是天才,让这个建构在其伟论上的小小修正,不致成为空中楼阁。
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女郎绝不允许《冰心诀》流出,哪怕阉割版也不行。
为了这份新活计,应风色避开所有人抄誊删补,绞尽脑汁,忙得不可开交,十日之期转眼即过。鹿希色编好了下山的理由,而应风色连对福伯都没怎么交代,只说出外散心,让他简单收拾好行囊,便偕鹿希色离去。
东溪县与阳庭县相邻,从龙庭山脚到县城尚不足二百里,两人未特意赶路,驰马大半日,太阳没下山便已入城投店,喂了马匹上等草料,探听到养济院之所在,打算翌日起早往访。
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筹办维持,以照拂族中老弱为主,行有余力,方及乡里。
东溪县郊的养济院不属此例,邻著一座名为“观心庵”的老庵堂,乃庵中比丘尼所设。前朝覆灭,东溪左近有许多骤失父母、惶惶无依的可怜孩童,为观心庵的尼姑收容保护,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几十年来抚孤无数,县衙仕绅等无不感佩,日常多行方便。
观心庵与养济院一早便大开中门,庵内时有香客进出,庵外树下设有茶棚,虽不及龙庭山诸丛林之盛,在东溪县这个小地方倒也不寂寞。
养济院外头,有几名孩童嬉戏,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拿竹帚扫地,偶尔制止顽童胡闹,以免扰了隔壁清修。
应、鹿二人在道旁乘凉,足足观察了一刻有余,赶在路人生疑前起身,正欲上前攀谈,鹿希色却拉住了他。“你喝碗茶歇会儿,我先去问那小妞。”颔尖朝茶棚里一抬。
应风色想想也有道理。两人同行,万一被拒,只能鼻子一摸齐齐滚蛋,不如分作两路,必要时能换个名目再试一回。
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与气势所慑,频频摇头,抓着竹帚慌乱退后,只不敢撒腿就跑。见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如溺者遇浮木,大叫:“师太,师太!”一溜烟躲到女尼身后,动作竟十分敏捷。
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逊鹿希色,橄榄子似的尖削长脸甚是严峻,像是会打顽童板子的那种人。
鹿希色背影站得笔挺,曲线婀娜,路上回头瞧她的人却不多,说话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让女郎少了点人味,但对手在这点上倒也不让,两人只动嘴唇,身不颤、目不斜的模样,活像是一对雕刻人偶。
蓦地鹿希色回头一指,女尼眼皮微瞇,投来的威压毫不亚于高手对垒。应风色头皮发麻,僵硬点头微笑,暗将鹿希色骂上五百遍不止。
妳要上戏,怎么也得打个暗号吧!哪有说来就来的?
女尼冷冷移目,薄唇歙动了几下,携少女拂袖转身,泼喇喇的衣袂劲响宛若风卷野火,无比飒烈。要是门楣上挂的不是“观心庵”而是“无乘庵”,应风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师太了。
“……怎么样?”
“小妞说没有姓江的姑娘,尼姑认了,只不让见,教我们死了这条心。”
“妳怎么谈的,”应风色听得蹙眉。“能谈成这样?”
“我同尼姑说,我家公子爷陶夷应氏出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就算怀上骨肉,也难说动老爷夫人。劝她莫以此要胁,公子爷肯来接她,足见有情——”
妳这是往渣里编啊!要是传到江露橙耳里,还不活劈了咱们俩?应风色气到笑出来,咬牙切齿:“那尼姑居然也信?”
“本来不信。”鹿希色压低声音。“但她看出我欢喜你,做这事可委屈了,说我日后若无处容身,可来东溪养济院,保管我安心生下孩儿,谅陶夷应氏也不敢寻衅。”
合著妳是在拔舌狱买田置产,几世人都不想上来了。青年余怒未消,思路却先于意气,灵光一闪,忙捉女郎腕袖起身:“回头再找妳算帐……这边来!”
两人避开往来耳目,窜上一顶枝叶繁茂的树冠,眺见院后羊肠路间,一抹衣影越奔越小,不是洒扫的竹帚少女是谁?
应鹿一路尾随,穿过田野林间几处聚落,当中少女只在一间小茶舖稍作停留,讨了碗水喝,不多时便来到一座独门独户、南方“一颗印”式的小巧宅院前。少女娇喘未止,单薄的酥胸不住起伏,连叩门环无人相应,急唤:“露橙,露橙!”半晌,黑漆大门“咿”的打开门缝,乌影遮光;少女凑近说一阵,才转身离开。
“原来江露橙躲在这儿。”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眼色,一人望风,一人绕着小宅转了一圈,确定无有埋伏,才联袂跃上墙头。
院中的青石墩上,一名黄衫少女支颐闲坐,身材腴润、雪肤花颜,微瞇的眼缝里透著一抹狡黠灵动,模样娇俏可喜,遑论鼓胀成团的丰满奶脯是何等惹眼,正是结识于第二轮降界的水月弟子江露橙。
“应师兄、鹿姊姊,果然是你们!”
江露橙一跃而起,薄薄春衫裹不住双丸跌宕,明明只露出小半截乳肌,却被橙黄色系的衣料子衬得加倍精神,晃得人满眼雪耀,无比酥莹;忽想起什么,匆匆停步,朝着门廊叫道:
“还躲什么呀?又不是别人。”明显是说给应风色听的。但这很江露橙,谁都不意外。露骨的讨好与直率相抵,只要最终好感大过了反感,就令人讨厌不起来。
廊簷下响起一把清脆的嗓音:“净是妳喊,我又没瞧见,妳让他下来啊!”明晃晃的剑尖递出门廊,声线虽是跋扈嚣张的大小姐,依然十分动听,可以想见少女皱着鼻尖挑眉的狠劲,仿佛高高翘著蓬松的尾巴走在老虎前,却以为自己是万兽之王。
应风色忍着笑意,偕鹿希色一跃而下,转身长揖道地:“小师叔安好。久疏问候,望师叔原宥则个。”
储之沁的小脸“唰!”胀得通红,到了但凡有眼都无法假装忽视的地步。还好她自己就是最慌的一个,没工夫理会旁人,束著嵌金道冠的高马尾和蓬松柔软的卷鬓一阵乱晃,双手抓着长剑踉跄倒退,小而美的娇翘圆臀无预警地撞上粉墙,只差没喊出“你、你别过来”的老套台词,一身高明剑术全喂了狗。
呼的一声长棍朝剑尖压落,储之沁本能旋腕,一抖剑圈让过,无数晨昏锻炼的身体记忆抢得主导权,“铿!”还剑入鞘,恢复镇定,只拉不下脸,冷哼一声,迳往内堂行去,看着倒是熟门熟路。
应风色并不以为是长棍落空,在狭窄的门廊运使长兵,打不中怕要比打中难得多。言满霜将长棍搁落,冲二人摆手:“……请。”巧笑倩兮的江露橙小手背在身后,腴臀一扭,迳于前头引路,领应风色等进入。
堂内的摆设与寻常人家无异,只不过居间供奉祖先的神桌换成了佛龛,几把酸枝僧帽椅排成两列。神桌旁斜靠着一块竖直的泥金匾,虽不甚新,却无风吹日晒的痕迹,仿佛早早便拆下闲置;上头所写,赫然是“无乘庵”三字。
◇ ◇ ◇
探访无乘庵的顺序排在养济院之后,是有原因的。
观心庵颇受官民推崇,县内香火不断,知之者众,无乘庵却少人听闻,仿佛出了东海武林,惟明师太的名气还不如养济院的比丘尼。
所幸客栈的堂倌是当地土人,依稀记得幼时村外有座新邸,庙不像庙,主人是名出手阔绰的尼姑,从不纳香客,遑论祈福建醮做法事,日子久了村人也无意与她来往,就当是住了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在他的童年印象里,尼姑不仅应该通晓作法驱邪、接生顺产,有时还会治病拔牙,迎来送往无所不包,就是把东海本地信仰的巫觋与佛门僧侣混作一处,放任想像失控的结果,因此对这个什么都不做的尼姑记忆深刻。听贵客问起庵堂,才当作趣闻讲了出来,被应风色暗记于心,是“疑似无乘庵”名单上的第七顺位。
若非竹帚少女引他们来此,光是一一走访清单所列,起码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以江露橙在降界中的表现,不像被长期软禁的模样,洛雪晴的母亲将她寄在观心庵,却不肯透露去处,可见有麻烦的是洛氏母女而非江露橙。
若非如此,庵中女尼必会限制江露橙的行动,并矢口否认她在此间,以免仇家追至。能被鹿希色随口乱编的老桥诱得直承其事,证明在中年尼姑心里,保守江露橙的行藏,还比不上她未婚有孕紧要。
然而毕竟是他人所托,不能轻负,故让竹帚少女往江露橙近日常去的地方找找人,叮嘱她早些回来之类——应风色因此盯上少女,岂料一石二鸟,竟寻到无乘庵来。
应风色打量内堂,确非佛门精舍的模样。惟明师太出身唐杜玉氏长房,乃家主独生爱女,非但是名门中的名门,更是明珠里的明珠,纯以富贵论,决计不在当朝公主之下。
恁玉家老爷如何溺爱纵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爱女割舍尘缘,断情绝爱,便出钱给她修了屋舍,总希望能回心转意,重投怀抱……亲情与意志拉扯的结果,就是这座不伦不类、没点样子的“庵堂”。
江露橙到后厨沏了茶来,一一斟上,一口一个“鹿姊姊”,叫得十分亲热。储之沁抿了一口,蹙起描黛般的俐落刀眉:“这不是我拿来的‘湖雨香’啊,水也不对。妳怎么弄的?那坛东皋岭雪静置而成的‘三秋沉龙水’呢?”听江露橙回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顿生不耐,索性拉往后进,眼见为凭。
片刻江露橙笑吟吟行出,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平了小师叔,看似随意落座,挨的却是“鹿姊姊”而非应师兄;随口问起龙大方,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她对龙大方有意,但众人皆知不是那么回事。
储之沁新沏的茶果然好喝极了,连鹿希色都能轻易分辨。江露橙一通夸奖,小师叔差点飞上了天,哼的一声,随手将沁汗的卷鬓勾至耳后,喜孜孜钻进厨房准备点心。
言满霜安坐如恒,最不像宅中主人,无论是江露橙所沏,或后头储之沁换过的新茶,她都不曾就口,二姝也不甚在意,似已见怪不怪。
茶点意外地美味,小师叔厨艺了得,准备的时间短,代表动作熟练;衣发干净齐整,显示烹饪手法足堪应付,不必非与灶炭炉烟相亲。
吃喝最能打开话匣,尤其是共同经历过的辉煌战役;而在现实世界里,看到活生生的应师……看到活生生的降界同伴的新鲜感,更令少女们叽喳个没完,兴奋得要命。她们聊黑山老妖,聊巨蟒和“雨师”,还有那嘴既碎又毒的运古色。没人提死去的高轩色和双胞胎,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回避。
“是了,满霜妹子,”应风色见客套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切入主题:
“令师不在庵里么?我对‘三绝’之名仰慕既久,想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言满霜低垂眼帘,小声道:“师傅云游去了,只有我在。”江露橙笑道:“所以我和小师叔才常来陪她。”笑容微凝,虽只一霎,一股异样的僵硬寒凉之感扑面而来,宛若乌云笼罩。
那是恐惧的气味。
只有从降界回来的人才懂: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身不由己”。你没法躲,因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么,难保下一次睁开眼睛,曾有的现实便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狱,各种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给,恶梦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不敢闭眼,不敢睡觉,不敢放开衣袋里或枕头下的短刀;不敢褪鞋不敢洗浴,不敢以背示人,不敢走在阴影里或无光处……再不敢一个人。
如应风色猜想,幸存的少女返回现世,开始——或说不得不——找寻伙伴。男子组和鹿希色自称奇宫弟子,但登上龙庭山不代表能走进奇宫,稍有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以她们低微的武功,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连被怀疑是有心刺探的奸细都不够格。
相较之下,“东溪养济院”毋宁是更明智的选择。
言满霜和储之沁接连找上江露橙,三姝相认之后,因无乘庵只有言满霜独居,说话不怕被旁人听去,索性改于此间聚会,商量如何与龙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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