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級別:風雲使者 ( 13 )
發帖:1770
威望:283 點
金錢:1320448960 USD
貢獻:340153 點
註冊:2011-06-06
|
第廿七折
握雪而盟
羲和欲隐
这一击超越了《败中求剑》前八式的威力总成,无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学理论解释,乃独孤寂将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过来,以与黑雾全然相反的属性梳理击出,就连最细微的一抹雾丝都未遗漏,同一时间内,为数不清的无形气剑所贯穿消融。
不仅如此,一瞬之内,此间长河的点点滴滴全遭十七爷暴力截取,不仅无人能使力行走,连人面雾蛛也难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茎、雾丝被剑气一击即灭,巨大的多足蛛体倏然消失,独无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红浊浪。
独孤寂终于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强横霸道的杀着绝不可能全无代价,他的身体就像筛子,猛然滤过这一方天地里的所有力量,没将筛子一股脑儿压爆,不知该说身子骨硬还是命硬。
人面蛛烟消雾散,十七爷踉跄跪地,这种耗损即使调动诸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独孤寂五指虚抓,足边飞起一柄剑,未及入掌便即挥出,唰的一声长剑标去,将一抹窜出紫臂的雾丝钉在地上;独无年与黑雾已连成一体,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帘颤动,似将醒转。
独孤寂双手不停,接连射出长剑牵制雾丝,一面点足掠至,末了抄一剑在手,〈无从来之剑〉到处,搅散氤氲卷至的黑雾,见独无年又将被吞没,径以无形气墙挡住攻击,回头叫道:
“这玩意儿杀不死啊,你手脚麻利些行不?”
魏无音与阿雪在应风色的协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撬开锤柄顶端卡入的楔子,将乌檀木柄退出锤身,原本绽放血光的缝隙间光芒更盛,居然就这样“裂”了开来,张成一只长约两尺、宽高俱都尺许的长方形镂空骨架,作工、材质均不似此时此世之物,不住剧烈颤动,几乎将僵尸男子生生拖行起来,若非应风色与阿雪死命拉住,已然双双滑向妖物。
“……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样!”魏无音哑声叫道:
“将那妖物装进来,便能牢牢锁住!”
“锁你妈的!”独孤寂匀不出手来,气得一口唾沫啐地。“你眼睛瞎了么?这玩意一眨眼便长成了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够装!”
广场血流漂杵,残骸横陈,妖物不缺给养,便在说话间,气墙后的黑雾已增生成为一条两人多高的九头雾蛇。兴许无有余力,也可能是十七爷的威胁更甚,雾丝并未缠裹独无年,而是将紫膛汉子甩至一旁,仅与右臂相连,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后衔着一具尸首,倍添妖异。
魏无音“啧”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爷大绝之威,不能一发再发也是自然,但据师兄所言,妖物被禁于永劫之磐时,不比一枚鹅蛋大多少,只消从独无年臂上剥离,兜回笼里应不成问题;灵机一动,扬声道:
“十七爷!你那抵挡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变形状,譬如……弄出一只五面箱来?”
独孤寂剑眉一挑,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把剑一掼,集中心念,狰狞屈伸的九头蛇忽被夹入五面墙内,接面方正齐整,缓缓朝独无年右臂缩去,任凭黑雾如何推挤,也无法打破气墙。要不多时,方盒缩到三尺见方,地面隐震,可见抵抗之强,凝缩之甚。
气墙的表面不住漾出涟漪般的波纹,隐隐渗出墨汁——
应风色忽然想起,十七爷怔立之际,雾蛇曾钻透气墙、直薄十七爷面前,气墙之于雾丝非是绝对的防御;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爷极大地增厚了气壁,一时钻之不透,不代表能长久制敌,急忙回头:
“师……喂,这样还不行么?再不将妖物装起来,万一——”
“不行!”魏无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齿咬牙:
“这可不是什么镇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闭锁起来,是禁锢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难道机件结构等细微处也是?万一非是如此,贸然掷出,你想让咱们手里的最后救星,教妖物一家伙绞个稀烂么?”
应风色急了。“……再怎么压缩,也有极限不是?总小不过——”
“我的右臂。”
喑哑的喉音纵使衰疲,仍带着铁砂磨地般的慑人隐震。独无年散发披面,双颊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满鲜血垢腻的额发遮去大半,不见逼人精光。应风色才发现他连头发都灰白大半,钻出唇颔的细髭亦然,整个人像是凭空老了十几二十岁,气如风中残焰。
“长……长老……”
独无年摇头,转向抵御蛇茎的落拓侯爷。
“我捅的娄子,要麻烦侯爷帮忙收十了。”
“……等一下!”魏无音恐他解开最后一圈咒环,急忙出声阻止。“独无年,你肩上的黥咒术法若解,失控的黑雾除将你吞噬殆尽,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切莫冲动!”
独孤寂插嘴道:“什么都好,你们哥俩赶紧商量出个章程来,本侯爷快镇不住啦!当我精神气力是用不完的么?”
独无年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直盯着魏无音。“少时你须向我解释,何以这条随我长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得多。若解去咒环,血肉就会被吞噬殆尽,点滴不存么?”
“没错!你别冲动——”
“那就好。”独无年眸光倏锐,左臂扬起。他不知何时十起了独孤寂抛下的长剑,刃抵右腋,这一掠将右臂齐肩削断,鲜血激射而出!
独无年身子微晃,却未倒下,反手将断臂钉于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诵疾书,断臂上的最后一圈咒环化光消散,整条手臂转瞬间即为黑雾所噬,连骨头都不剩。
“……趁现在!”紫膛汉子嘶吼,这才颓然坐倒。
独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绝决,赞道:“好汉子!”催动凝功,厚逾尺半的无形气盒拔地飞起,在空中急遽缩小,最终内径缩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继续绞扭压挤,不仅脚下站立的大地,就连空气都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苍天将倾;僵持不过片刻,终于将黑雾压成蛋形,约如一只熟瓜。
“十七爷留神,磐笼来啦!”魏无音觑准时机,扬声叫道:“放!”二小与他一齐松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笼骨架如遭强力磁吸,飞向雾卵。
独孤寂顺势解开锁限,雾团被笼架兜了个正着,笼架内缘的刺目血光为黑雾所染,蓦地紫华大盛,一阵密如骤雨的机簧声过,展开的结构收拢,轰的一声砸落地面,回复原本的方锤模样;缝隙间紫光流转,圆孔里黑得不透半点光,未有丝毫雾气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
独孤寂只瞥一眼,确定没什么纰漏,便即掠向独无年,运指如飞,连点他几处大穴,减缓失血。惟断臂之伤,非同小可,若不将创口骨肉挖深些许,缝合多余的皮瓣来止血,终究是死路一条。
十七爷试图以凝功阻绝,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头:“山下方圆十里之内,可有国手?”魏无音此际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见远处圮墙后一名宽袍大袖的男子颤巍巍起身,心念微动:“可是燕无楼?速来!”
那人正是夏阳渊一脉的白绶首席,外号“石渠神魔”,乃玉无葭、晏无方以下的第三号人物,听弟子哭诉,杀害玉、晏二长老的凶人杀上了通天壁,匆匆点了人马来讨公道,不幸撞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燕无楼武功资历不及玉无葭二老,这才屈居于白鳞绶,若论医术,却不在二人之下,听唤而来,对魏无音微一拱手:“魏师兄。”趋前诊视伤势。片刻后才道:“我夏阳渊有足够的麻沸散,若能尽快刮肉缝合,独长老性命无虞。只是不可再拖了。”招来幸存者制作担架,欲将独无年运入知止观,借室手术,并遣人赶回夏阳渊携来药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独无年面色灰败,垂落眼帘,喃喃低道:“冠军侯,这一架,是我输了。独某的生死荣辱不足挂齿,但毛族质子,本山是万万不能收。侯爷若难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独孤寂笑顾魏无音:“嘴皮忒硬,看来是死不了啦。”魏无音肃起面容,正色道:“我阳山开基四百年来,不曾在知止观外造成如许死伤,你可知在平望都内,有多少达官显贵皈依知止观?朝廷若以此为借口,派兵上山,我等现下可有抗拒的由头?”独无年身居高位,岂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难置一词,只得默然低首。
魏无音环视四周,在雾蛛爪下逃过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里的长老菁英,粗粗一瞥,虽然死伤惨重,九脉大致都还有活人在,所缺不过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声道:
“这个孩子,便由我风云峡接下罢!日后重归幽泉,面对列祖列宗,当由魏某人一肩承担,与诸位并无干系;惟今日之事,须得有解,不可断却本山生路,致朝廷陈兵山下,四百年的龙庭基业毁于我等之手。”众人俱都无言,颓然垂肩。
僵尸男子转对独孤寂。“侯爷,知止观里的死伤,奇宫会负责赔偿安抚,但顾挽松那厢——”独孤寂摆手道:“放心罢,我会好好威胁他的。哪个想把主意动到阿雪头上,本侯爷杀光他全家!”
魏无音点了点头,刻意不看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切齿咬牙的应风色,招手让阿雪到跟前来,轻抚他的头顶,和声道:“从今儿起,你便是指剑奇宫的人了。你本名叫什么?”
“韩……韩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龙庭,原本的名字当即舍弃。往后,你就叫韩雪色罢。”
独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还不快叫师父?”
魏无音正色道:“他是奇宫未来的主人,归属哪支宗脉,关乎山上往后十年二十年间的势力消长,可不是我说了算。若教入风云峡,不免有人说我擅受质子,原来是包藏祸心,风云峡一脉在山上的处境将益发艰难。你莫害我。”
独孤寂哈哈大笑:“也罢!要是将来日子太难过,或想学我的武功,可来白城山找我。你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却是对应风色说。少年无法点头,不知该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杂陈,咬牙不发一语,与落拓侯爷短暂交会的眸里却涌溢水花。
“对了,我想找个人,问你打听路怎么走。”
魏无音水精心窍,不消问也知他所指为何,悠悠叹了口气。“侯爷取次花丛,游戏人间,原来也有放不下的么?”随口将路径说了,连该如何通过阵法的诀窍也细说分明。见十七爷始终无有表示,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凑近:
“侯爷,人呢我顶着诸脉白眼、百世唾骂的压力,也就收下了。该交割的那物事,侯爷好不好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们风云峡这帮老弱即给人撕了下酒?”
独孤寂哈哈干笑两声,摸着鼻子转开视线,瞧着无比心虚。“你胡说什么呢老魏,本侯听不明白啊。顾挽松没交代什么给我,估计是信我不过,回头便遣人送来啦,你别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爷确定此物必来?”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头担保。”独孤寂仰天打了个哈哈:
“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山上,还没到你手里罢了,不会丢的。”
“我信侯爷。”魏无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独孤寂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却见一双带笑的视线,既狡黠又锋锐,通透中又带着满满的疲惫与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处,令人难以安心无视,却实在讨厌不起来。“侯爷在风云峡还有一坛老酒未饮,几时来索,魏某倒履相迎。”
两人对视片刻,独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头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再无挂碍。
“这会儿,是真要道别啦。山高水长的,你们一个个,可别随便死了啊。”十七爷一振袍襕,迈开鳞靴,背对破云初露的几缕阳光,踩着一地泥泞湿滑,不见使什么移形身法,连轻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闲庭,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道尽处,只有朗吟声宛若龙啸,迤逦悠扬:
“……刑冲克破无从来,岁运相并俱成灾,束命七杀伤为病;十方授印,天子绝龙在玉台!”
◇ ◇ ◇
贝云瑚循着与寒潭相连的溪涧一路泅泳,终于在天明时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个名儿,叫“明玉涧”,据说是主人取的,夏天丰水时可达六七丈宽,最深处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会再浅窄些;但无论什么时节,涧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轻涉,平日以绳船串成的浮桥相连。
涧北的建筑历史悠久,充分见证了幽明峪一脉的起落兴衰,为男弟子与众仆妇杂工所居——她下山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许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的龙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无垢天女,再无其他女子,简直荒谬到了极处。
事实上,阳山诸脉皆有为数众多的仆妇嬷嬷,负责打扫洗濯,烹饪裁缝,否则奇宫上下忒多人张口吃饭,难不成长老亲自下厨?
这些仆役,与寻常大户人家雇请的没甚不同,若长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与弟子、长老起居演武处隔开;如须出入阵法禁制之地,则由轮值弟子携往,半年休一次长假,下山省亲云云,自不在话下。也有住在山下镇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赶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如山上诸多庙观的佣工。
冰无叶上山后,当时掌权的大长老“云天蔽影”何物非特别为他在涧南搭建精舍,除了便于指点、督促他的日课,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将冰无叶与其他人分开,免受影响,连名义上的师傅萧寒垒都不易见上一面。
待何物非、萧寒垒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权力舞台,冰无叶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园林,镇日坐拥完美无瑕的无垢天女们,逍遥胜似神仙;而仅存的寒字辈、无字辈,乃至色字辈弟子则居于北岸旧日坛舍。随着男丁渐少,到贝云瑚离山时,除了几名仆妇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数人。
暗中调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后,贝云瑚就被软禁在小院里——自是在南岸——至于冰无叶是何时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贝云瑚却是一无所知。
药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内,然而,如此剧烈的身子变化,光靠此一节恐怕是不够的,须药浴、针灸……诸般手段多管齐下,才有可能办到。贝云瑚仔细回忆,发现自己经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况发生,又或一觉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数日才逐渐恢复等,推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识,而后携往密室加以炮制。
这间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测应是在南岸某处。无垢天女的人数远多于男徒仆役,在冰无叶的庄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莺莺燕燕、熙熙攘攘,贝云瑚设身处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会将试验的秘密房间设于庄院。俗话说“家贼难防”,重点不在于贼,恰恰在这个“家”字上。
她在未失宠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边,就差没有睡同寝了,庄园内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并无适合秘密进行人体试验之处。密室——如果有的话——必在北岸。
明玉涧底有股暗流,水温较那绝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冻死过多少想游过溪涧的幽明峪弟子,入门之初师长必殷殷告诫,严禁下水。
贝云瑚纵使水性绝佳,也无法抵挡这股水底冰流,否则水中无法排布术法,人人都循水路潜入龙庭山便了,奇宫名震天下的护山大阵岂非形同虚设?
从意外加入濮阴梁府的车队起,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贝云瑚心中悄悄成形。若猜想无误,梁燕贞藏在衣箱夹层中的那只密匣,所贮必是鳞族失落已久的重宝,九曜皇衣。
传说中,这件龙皇玄鳞的御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更有辟水护体的异能。平望都那厢送毛族质子上山的条件之一,就是将这件宝衣当作爵位的象征,重新归还奇宫;只是宝衣失落既久,奇宫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过就是与贵族陪葬用的金缕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贵的金银珠宝缀成的冒牌货罢了,无人放在心上。
与“擎山转”的挽马重骑一战后,梁府一行的车辆辎重灰飞烟灭,遍地狼藉之间,独孤寂只捡了那只密匣随身,贝云瑚更添几成把握,确信所贮必是九曜皇衣无疑。
自从梁燕贞与独孤寂呕气,两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贝云瑚推断是独孤寂穿在衣里,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温时,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
与独孤寂合体求欢,虽是欲之所至,顺心而为,但男子数度出精疲惫已极,更利于“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内。
少女身子娇小,整个人被皇衣裹起,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薄膜,跃入寒潭滴水不沾,却能汲入空气,半点也没有游水的感觉,仿佛包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顺水漂流;上岸之后,不仅身上的大红嫁衣干燥舒爽,连头发都没湿,便只涉水登岸时浸透了鞋袜而已,至为神奇。
贝云瑚悄悄潜回院里,那座名为“瑚光小筑”的雅致小院果然没有其他姊妹迁入,依旧保持原先的模样,桌椅几面片尘不染,仿佛主人从未离开。
少女身子微颤,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荡,就着幽微天光打开衣柜,换过干净的鞋袜,在嫁衣内系了条挂有匕首和整排柳叶飞刀的蹀躞带;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红丝绦,缠起得自独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横插于髻,钗上两股丝绦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无叶的起居作息比日晷还精准,再过一会儿,轮值的无垢天女便要起床烧水备汤,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庄园的时间剩不到一刻间。
贝云瑚收十心情,将叠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妆台显眼处,无声穿窗而出,在廊庑间转得几转,出门奔过浮桥,古朴的坛舍轮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风被软禁前,甚且不曾动念调查北岸,若非身子异变,贝云瑚从未想过主人会对她们动什么手脚。她没有任何线索,遑论证据;所能倚靠的,仅仅只有直觉。
北岸的主建筑群,乃是以五座错开并连的大院为核心,虽然修建的时间有分先后,因整体风格一致,看来就像一座宫殿般气派的五进大院沿着谷内地形,被捏得斜斜摊开了似的;院外竖起的白玉牌楼上,刻有“羲和扬此”的方正古籀,每个字都比牛车轮还大,故坛舍又有“羲扬殿”或“若光殿”之称,取“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的含意。
羲扬殿首三进历史最久,规模最宏伟,过去多作集会议事、接待宾客之用,也上演过不少争权夺位的戏码,左右回龙里收藏文牒宝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后两进。
羲扬殿的两翼是后来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脉之衰颓,越修越矮,仆妇佣工住在两翼最外围,也不是适合隐密工作的所在。
贝云瑚的目标,是在羲扬殿的后方深处,有座紧邻山壁的“一颗印”小院,左右无厢,内堂不过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极其阴隰的环境,使得小院几乎覆满厚厚的青苔,长年都是湿漉漉的,难见天日。
“……那是什么地方?”有回远远经过,她忍不住问主人。大家都说那里不干净,闹鬼之说沸沸扬扬,每年新春在羲扬殿祭天敬祖,大长老和一干派系首脑都要请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经年累月越描越黑,谁也说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脉的始兴之地,当年龙喉如晦祖师闭关处。”主人淡道。“宗脉兴旺了,盖起大殿,谁也不想在忒狭仄的地方待着,又没胆子拆掉,最后就剩请香这点心思。”
“真不是闹鬼?”小贝云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则何处无鬼?若世上无鬼,岂独小院中有?”
——理路。
主人聪明绝顶无庸置疑,但他的绝顶聪明来自于理路清晰,甚至可说是受理路所制,无法忍受多余、紊乱、无关紧要。只消摸清了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将会如何行动。
院门无锁,贝云瑚不欲冒险打开,以免生满铜绿的门轴发出刺耳噪音,节外生枝,纵身翻过院墙,落足时差点滑倒,发现地面上厚绒般的一片非是草叶,全是青苔。院深不过三丈余,檐下的内室门外扣了把青碜碜的重锁,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绿抑或铜绿,兴许几百年来都没人动过。
内室全由石砌,室门这一面是无窗的,仅左右两面各有一个圆形的镂花小窗。透过镂窗往内瞧,室内空无一物,连铺地的石隙间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气却未如想像中潮湿。何以青苔会横生若此?
心念微动,又折返正面,见室门两侧各有一只龙形石雕,向上张开的龙口之内凿空,显是香插一类。少女握着光润的龙腹一扭,喀喇一响,廊间忽然打开了一道秘门,往下的阶梯壁间烛焰摇晃,飘出若有似无的淡淡药气。
请香三炷并非虚应故事,而是开宗立脉的龙喉如晦祖师,留给后人的暗示。
贝云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阶,眼前乍现一处广间,怕还大过了整座小院,每两丈便有双手合围粗细的石柱支撑,隐约听见地底伏流的淅沥声响,打开秘门的机关应是以水力推动。因有水流经过,青苔才会如此茂密。
如晦祖师闭关于此,创制出无数精妙武功,这石室最初该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际却堆满了炉鼎、浴桶、坩锅炭灶等器具,靠墙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针刀,更别提贴满各式药材标签的木柜,皇城内的太医院亦不过如此。
贝云瑚走近石台,从叠成方正一摞的书册中抽出其一,封面题为《栖亡谷兽字部札记廿五》,落款之人是“吕圻三”,信手翻阅;读不到几行,美眸瞠圆,越翻越快,蓦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几脚,惊魂未定,喃喃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俏脸惨白,饱满酥胸不住起伏,雪额沁出豆大冷汗。
那吕圻三所写的札记,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药、埋蛊,透过种种难以想像的残毒手段改造人体,使之“强速如兽”,不但以文字仔细记录试验之人的死状、支持了多久的时间,有什么样的痛苦反应,对于试验的器具更有详细的尺寸图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带丝毫人性。
在贝云瑚看来,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钜细靡遗地刊载着刑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连被拷掠之人的反应都有详尽的记录,方便照本宣科……这是何等令人发指的恶行!
她没勇气拿起他卷翻看,不仅因为太过残忍,而是从过眼的只字词组中,少女忽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灵感或是从何而来;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残余似将苏醒,她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色泽、明暗,乃至于气味十分熟悉——这是她曾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的铁证。
石室底部,距离入口的石阶最远处,隐于两根石柱光照间的空间里,有一只被厚紫绒布覆盖的物事,几乎有一个半贝云瑚这么高,绒布底下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机簧轻响。
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揭开绒布一角。那是一具极精密的机械,由复杂的齿轮、勾针、连杆所组成,说是打铁用的风泵,更像是人体的肺叶叠合,似以水力牵引,发出鼓风般的嘶鸣。
第廿八折
先性后命
明玉映心
来人赤脚走下石阶,足趾纤长,浑圆的脚背上滚落露珠,白皙得是像从未晒过日头,沾满青苔污泥的脚板不知为何,却予人分外洁净之感。
贝云瑚想像过无数次的重逢景况,有激昂有哀伤,也有义愤填膺回首难释,然而,见到晨褛下一丝不挂、一望即知是从寝榻上直接过来的男子,少女几能想像此刻院里忽不见了主人踪影,众女奔走呼告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想发笑。
白发白眉,肌淡如雪,银绸裁制的晨褛披在身上,居然有些显黄。敞开的襟口露出轻瘦结实、微带粉红的宽阔胸膛,似连衣不蔽体都显得细致精巧,而非粗野横暴。
冰无叶生来便不带丝毫杂色。
像他这样的孩子,被认为是“岁星降世”,至为不祥;随水流去或抛入山里喂狼,是他们之中多数人的下场。襁褓中的冰无叶何以能逃过一劫,他从不曾对她说过。但……应该是美貌的缘故。粉雕玉砌到了某种程度,会令人下不了手,又打从心底恐惧——过去贝云瑚总这样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极淡极淡的金蓝混嵌,虹膜则是一圈四向辐散的淡淡紫络,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浓睫,简直不似世上之物。“我愿意望着主人的眼睛死去。”发出这般迷醉叹息的天女们不计其数,或许贝云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紧匕首,调匀呼吸,靠着石柱慢慢转身,心头闪电般掠过四、五条一击脱身的险计。怕死她便不来了,但决计不能还未开口问话,就这么糊里糊涂死在他手里——以她对他的了解,这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无叶伫于阶下,并未行前,怕吓到什么惊恐的小动物似,宽大的晨褛袍袖微扬,将一团银灿灿的连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贝云瑚留在瑚光小筑内的九曜皇衣。
“祸水东引,这手使得不错。”冰无叶淡道:“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无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脉的眼线,不出一个时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将传遍龙庭山,够我焦头烂额的了。”
“可能是请君入瓮也说不定。”贝云瑚面无表情,以匕首柄末轻敲水精槽:
“放她出来。否则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后悔莫及。”
冰无叶淡淡看着她。若独孤寂在此,当明白丑丫头一贯的清冷淡漠学自何人。只是贝云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绪,不过被巧妙掩藏起来罢了,冰无叶才叫古井无波;不是冷,而是透,仿佛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不过亿万恒沙,随水流去,没什么值得上心。
“你想导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药、毒药,还是其他能令你有恃无恐之物。因为从时间上推算,你根本来不及做手脚,反而使威胁更加扰心,陷入毫无根据、却停不下来的盲猜……”一指槽边的机簧:
“……你再伺机破坏机具,将槽中之人救出。鲁莽但有意思,的确是你会做的事。”
用心陡被说破,贝云瑚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咬牙道:“放她出来!别……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冰无叶摇摇头。“现在放出来,她就死定了。无论生机多么渺茫,总要试一试才行。”
贝云瑚忍无可忍,匕首“唰!”遥遥一指:“是你让我们练了九转明玉功,夺走了众家姊妹的青春年华!何玥色、吕瑶色、庞璐色,还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们没有一个活下来的!这样戏耍我们的人生,你觉得很有趣么?还是剥夺生命让你觉得大权在握,睥睨众生?”
冰无叶平静地望着她,既不意外少女连离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对厉声指控也无恼羞成怒的模样,淡道:
“你有没想过,九转明玉功若是害人伎俩,此间受害最深的,应当是我?”
贝云瑚一怔,汹汹气势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该怎么答。
“但你说得没错,九转明玉功从头到尾,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几乎看不出年纪的绝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续道:“此功是何物非传授给我,本不是这个万儿,而是更刚猛威风的名目。对四五岁的孩子这般谨慎防范,不知是太看得起我,还是惯使心计,不自觉如此。
“何物非带我上山,将我隔离在南岸,日日督促练功,只要我想要的无不尽力满足,务求压倒风云峡,夺得宫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脉。萧寒垒敢怒不敢言,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过去提起这些长辈,一贯直呼其名,贝云瑚听惯了,也不觉奇怪。但太师叔祖越级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压制寒字辈的萧寒垒等旧事,天女们知之甚详,贝云瑚不知此际重提,意义何在。
“……瑚色,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九转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会是哪八个字?”
——性命双修,神炁风雷。
少女倔强咬唇,但从眼神就能明白,她还牢牢记着主人传授的心诀,无论有再多怨恨,身体已无法抛弃多年钻研所得。
遍观各门各派的内家功法,有性功与命功的区别,根据比重不同、先后顺序,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修练法门。“性”指的是心性神识,“命”指的是精气形体,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铅汞为喻:汞为神,铅为炁,汞性飞扬,铅性下沉;汞能擒铅,铅能制汞。所谓“性命双修”,既是以神练炁,也是以炁练神,二者并行,绝不偏废。内家丹法中所谓龙虎、风雷就和铅汞一样,皆是以具象的比喻,来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说,以免修习之人茫然难解,不着边际。
九转明玉功的“性命双修”论,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然而冰无叶天生洁癖,以为交合不洁,纵使总揽大权,幽明峪已无人能节制,对众天女仍守礼自持,未曾逾越。这也是尽管斯人特立独行已极,长老合议却始终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传我的九转明玉功诀,却是‘先命后性’,而非性命双修。”将少女的错愕看在眼里,冰无叶娓娓说道:“这个修练的顺序,并非全无好处。我在短短十年内,压倒幽明峪所有的无字辈,实力凌驾这帮庸才,连寒字辈都为之侧目。何物非满意极了,说不出三年,就能掼下风云峡的麒麟儿应无用,稳坐宫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错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毕竟还是少年人。冰无叶对于太师叔的“赞赏”,只觉满心愤怒,意气难平——应无用算什么东西?还要本少爷再练三年!
谁也没看出一贯清冷的倾世容颜之下,隐隐燃烧的平静怒火。是夜,冰无叶悄悄离开幽明峪,独自潜入风云峡,打算挑了应无用。
贝云瑚从没听他提过这一段,不由得睁大美眸。
“他……打败了你?”
“我们没有打。”冰无叶轻道:“但,的确是我败了。毫无疑问。”
面对穿越风云峡层层阵法、谁也没惊动,修为惊才绝艳的白子少年,应无用饶富兴致一挑剑眉,将棋秤棋石推过桌面。
“明月良宵,清风送爽,浪费可惜。厮杀之前,不如……先来一盘?”
冰无叶连冷笑都觉浪费。何物非在他七岁上就下不赢这个师侄孙了,无论冰无叶让他多少子,结果都一样,涧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颜面无光。倚仗拳头长据阳山九脉之巅的风云峡,敢同本少爷叫板弈棋?不知所谓!
那盘棋终究没分出胜负。他们整整下了一个多时辰,下得冰无叶汗流浃背,仿佛一人独对十数名高手联剑,生生打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精疲力竭,面色灰败。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压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为罕有敌手,不惯与人对峙的缘故么?
“……论棋艺,我实不如你。”应无用搁下棋子,笑道:
“然而你心上有极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虚即入。按说武功练到你这般境地,不应有如此破绽。你《夺舍大法》是怎么练的?”
“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乃指剑奇宫独门秘术,有心诀而无招式,专练心识之力,临敌时进可扰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练到极处,甚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么难事。
但这部秘术最厉害之处,据说不是夺取,而是移转。古代的奇宫高手们发现:若在死前,以此法施于练过《夺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机会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奇宫之主号称拥有四百年真龙之传,便是新旧交替时,须以此法传承,留强汰弱,象征阳山九脉之主乃是无敌的存在。龙庭山诸脉的菁英弟子们,只消经自家长老核可,几乎可说是无人不习夺舍大法;就算实力平平,往往也会被授与此术,有助于冥思入定,提高练功的效率。
身为幽明峪最后希望的冰无叶,何以不曾得授?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头皮发麻。
“难道……何太师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无叶点头。“我不过是为他准备的‘躯壳’罢了,一旦时机成熟,他便会对我施展夺舍大法,借体重生——如此疯狂的计划,四百年来不乏妄想之人,会付诸实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这个恶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夺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后果又难以逆料,除了新旧宫主传承之际,须得实施此一仪式之外,修习大法多半是锻炼心识之用,不会有人真想借此夺下一具年轻的躯壳,拿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盘算不只歹毒残忍,简直异想天开到了疯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阴谋自此败露,应无用传我大法心诀,并从九转明玉功内提炼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锤炼心识,重新走上‘性命双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后何物非那老混蛋终于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识灰飞烟灭,死在羲扬殿里;萧寒垒借机上位,成了新的紫绶首席。”
萧寒垒与这位“徒儿”长年里形同陌路,谈不上情分,但毕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无叶无心权位,只要能维持涧南精舍的逍遥窝,他不介意给萧寒垒三分面子,奉其为一脉之马首。两人达成共识,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
“后来渔阳乱起,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又接到那封署名岁无多的求救信函,萧寒垒点了谢寒竞和我,说是要去渔阳看看,咱们便连夜下山。”
这个决定其实入情入理。萧、谢与冰无叶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长老合议禁援渔阳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张旗鼓对着干。由最强的三人前往,毋宁是台面下折冲后的两全策。
但冰无叶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认得岁无多的笔迹,却能分辨萧寒垒的左手字——这位“师傅”左右皆能的压箱本领旁人不知,须瞒不过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无叶。
“……尽管一路小心提防,我还是莫名其妙着了道儿。聪明才智,只能防范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远防不了。”冰无叶一指水晶槽。“醒来时,我已浸在那玩意儿里,浑身动弹不得,却无处不痛。”
贝云瑚难以置信。“在……水槽里?”
“没错,但不是在这里,而是一个叫‘栖亡谷’、有如地狱般的地方。”
冰无叶时昏时醒,时间感渐渐错乱,但透过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断缚在刑具上的谢寒竞受足了几天折磨才得咽气,拷掠他的萧寒垒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那张因狞笑而扭曲的脸,与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师傅”简直不是一个人。
“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贝云瑚震惊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为谢寒竞发现了一个秘密。萧寒垒想知道这位好师弟有没有告诉别人。”
“什么秘密?”
“萧寒垒在被带上龙庭山、冠以‘寒’字辈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个门派。精确地说,打从生下来开始,萧寒垒就与这个门派结下不解之缘,他是它们栽培出来的种子,毕生都无法摆脱;即使加入奇宫,同门依旧循线找来,殷殷提醒他的种子身份,敦促他扎根抽芽,假以时日,将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夺过来,孕育属于它们的枝干……于山上人看,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谢寒竞向他人揭露,萧寒垒必死无疑。”
贝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宫以鳞族贵冑自居,山上弟子多来自五郡六姓,无论贫富贵贱,都须核过族谱出身,绝非是来历不明。以鳞族六大姓的光荣血裔,岂能为他人用间,恶意渗透龙庭山?
而且这个匿于暗处、鸠占鹊巢的猥琐作派听来异常耳熟。少女灵光一闪,脱口道:“他是……血甲门人!”
冰无叶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记,指着封面署名的“吕圻三”三字。
“萧寒垒的‘垒’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与‘圻’字都有土字在内,这便是他们的门派号记。所以萧寒垒才会知道,吕圻三等人在栖亡谷内干的好事,将我和谢寒竞赚来此间,想弄清谢寒竞知道了多少、与何人说过,顺便除掉两枚眼中钉,永绝后患。”
贝云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横人魔般的狰狞嘴脸,不同于照金戺与濮阴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恶意配上紫绶首席的奇宫武学,冰无叶透过水精槽所见的栖亡谷,肯定是令人绝望的炼狱。
“幸运的是:偌大的栖亡谷中,似乎只有我们三个活人。”
冰无叶淡然续道,仿佛说的是乡野奇谭,不带丝毫情思。
“什么吕圻三、土字一脉执迷于人体试验的血甲门狂人,我一个也没瞧见,就连札记里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尸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萧寒垒来到之前,谷内已被清了个一干二净;但不知为何,却未带走札记机具等,仿佛专门留给萧寒垒似的——这个疑点后来还帮了我一把。若未拖够时辰,那厮怕已对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札记推测,萧寒垒原想将他在水精槽里养一阵,看看能不能剥夺冰无叶的功力为己用——札记亦有相关的记载,只可惜功败垂成——但冰无叶最终只待了三昼夜,便用计诱杀萧寒垒逃出栖亡谷,带着两具尸首回山,编了那个“中道遇袭”的谎言向知止观交代。
背阴山栖亡谷本是东海著名的邪派“集恶道”总坛所在,人称“集恶三冥”的三位首脑无不是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的大魔头。指剑奇宫做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与集恶道无甚过节,百余年来正邪不两立,梁子也还是有的,只不知为何挑此际下手。
幽明峪一脉折了紫绶等级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观当机立断,由“匣剑天魔”独无年领军,组织了一支百余人之谱的先遣队,欲向集恶三冥讨还公道。岂料等着大队人马的,竟是化为一片余烬焦土的栖亡谷,别说集恶三冥了,连小鬼都没捉到一只,最终不了了之。
“料想这些个人身试验的家生,原本便藏在某处密室里。”贝云瑚没花什么脑筋,轻而易举便识破了个中玄机。“就像这里一样。”
“从调查渔阳后续开始,花了我好几年的工夫,才在长老合议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些无声无息地运回山上。猜猜我是怎么办到?”
光以这具水精槽的量体,要掩人耳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今夜之前,贝云瑚兴许会陷入长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际答案却再简单不过。“……明玉涧。你走的是水路罢?”
赞许的微笑乍现倏隐,这是自冰无叶现身以来,冰冷淡漠、胜于女子的绝美容颜上首度闪现的一抹情绪。
他走近石台,从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卷轴摊开。那是帧绘满各式横竖线条、标满尺寸注记的工匠蓝图,展开一半的图样似舟又似鱼,标题写着“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八个大字,故纸陈旧,书画亦非出自冰无叶之手,是贝云瑚极陌生的字迹。
“此物能没于水下而不沉底,可谓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叶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顺流而下,连縴舟都用不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不经意间透出的自满得意,以及话里刻意埋藏的误导之意,使少女恶心之余,更觉悲哀。贝云瑚垂落浓睫,低声轻道:“向我出示这幅蓝图、显露自吹自擂的丑陋模样,其实只为了误导我,你未去过渔阳,与阴人之事无关,对不?不幸的是我认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龙方太爷身边、寸步不离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师兄,冰无叶的另一名亲传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龙方氏的远房旁支,修为还在梅檀色之上。他虽极力避开奚无筌的目光,终是被贝云瑚认了出来,是以少女断定阴人潜伏于龙庭山左近,必与冰无叶有关。魏无音离山既久,不识梅、方二少,无法如奚无筌和贝云瑚一般,由此窥得关窍。
“为什么?”贝云瑚喃喃道:“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骗我?你觉得到了此时此刻,我仍旧天真地以为,你会放我一马,让我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离开这里,让你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为什么……要欺骗一个将死之人?”
冰无叶摇了摇头。
“我从未想过杀你,瑚色。因你想离开,我才送你下山的。明玉九转,映心如涧,你以为你对我的疏离戒备、一心只想逃脱的强烈渴望,在裸裎练功之际,我会半点感受不到么?我所做的一切,仅是你意欲如此,若你不想离开,我决计不让你走。”
少女摇头,在心里喊了千遍的“骗子”,几乎止不住动摇,死死咬着樱唇不让泪水滚出眼眶,沉声道:“你为……为何要将阴人送回龙庭山?你绝对不会做无用之事,没有一时兴起任性而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与其说是指控,更像说给自己听。
“你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无丝毫情思起伏,不知为何,这话听来却有着浓浓的哀伤。“是恼我错读了你的心思么?”
贝云瑚“呜”的一声咬住呜咽,深深吸了口气,饱满沃腴的嫩乳剧烈起伏,回荡着空洞而急促的怦响,不理冰无叶的温情言语,执拗地问道:“你勾结阴人,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勾结它们,是岁无多找上了我。”冰无叶淡然回答,脚尖轻蹴,石柜底部“砰”的一响,翻开一只包铜木箱,陈腐的土壤气味飘散开来,一瞬间石室仿佛变成了陵寝茔穴,不知埋入韶光几许。
木箱里贮满灰扑扑的簿册卷轴,虽经巧工裱煳修复,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迹,伤损不可谓之不重。贝云瑚陡地想起了岁无多之言,心念微动:“莫非……是从藏形谷掘出的游尸门文书,记载了丧心结等药物研究的珍贵心得?”
“它们和我一样,都是非己所愿的不幸产物,我决心帮助它们。迁至离山脚不过一日路程的始兴庄,是为了方便用药治疗,没有别的意思。兴许岁无多防止秘密泄漏的手段极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监视,正是为了避免阴人失控,可惜这孩子不够机灵。”
贝云瑚差点冷笑出来,总算略抑愁绪,渐渐不受昔日温情左右,哼道:“方栴色还叫不机灵,要机灵起来,始兴庄还有活人么?你东拉西扯半天,说自己是什么不幸的产物,始终不敢交代为何传授有缺陷的九转明玉功给众姊妹,还对我们使这等恶毒的炮制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冰无叶摇头道:“我传授你们的九转明玉功并无问题,那是经应无用修改增益之后的精华,拿给魏无音检视,谅必也是一样的话。
“然而,在水精槽内昏迷的那三天里,我不知道萧寒垒对我做了什么,但确实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无女子的纯阴元力相济,我体内的明玉功劲将随着月轮盈缺而发生异变,越靠近月圆,全身气血便会沸滚如炙,骨胳剧变,体肤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茎,痛苦非常。这些年里,若非是你们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体而亡,死得无比丑陋。
“这样的救治并非全无代价,但起初我并不知道,直到长年服侍我的两位侍女下山嫁人,却接连芳华早夭,我才明白:萧寒垒作用于我身上的恶毒手法从来不曾消失,只是转嫁到与我性命双修的众天女身上。
“我悄悄运来栖亡谷内所有的设备与记录,想找出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有无解法,却始终没有头绪。将你们放入水精槽调制,不过是想延长你们的寿命,即使收效有限,总好过坐以待毙。”
贝云瑚脑中一片混乱。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决心:任凭这厮巧舌如簧,但凡从他嘴里吐出的,她一个字也不相信;若不能亲手杀他,挽救剩余的无垢天女们,至少也要取得他阴谋诡诈的自白铁证,交付长老合议制裁,以免再有无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话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殚精竭虑、极力求全,只可惜苍天不仁,竟有绝世奇才无法解决的难题;相信他是干净的、剔透的,依旧是那般一尘不染,而不是泯灭良知,阴谋造作,视众家姊妹之命如草芥,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能停手,对罢?”
良久,少女终于抬起头来,轻道:“尽管会骨胳异变、体肤增厚,像野兽一样生出满身硬毛,最终以极端丑陋的模样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结束了,不是么?而你,却选择牺牲无辜的人,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如此,你与何物非、萧寒垒又有什么两样?”
冰无叶双肩微颤,垂落霜睫,就只这么微小的动作,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强烈的哀伤。贝云瑚话一出口即不动摇,只牢牢盯着他,直到冰无叶嘴角微扬,居然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如此钟爱你的原因,瑚色。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苍白男子神情未变,金蓝色的淡眸里瞳仁一收,明明是细微已极的变化,却让人打从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与适才的哀伤歉疚直若两人——虽然那仅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过瞬目间。
“你说得对极了,我与何物非、萧寒垒本是一类人,才能从这方幽暗山坳的蛊斗中胜出。忒简单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