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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旨准了,他门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罪,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喜得他平素未尝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虽未得敢护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无人摘发,因而遂得漏网。虽如此说,他那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崇祯皇帝恼恨逆珰诬陷东林,几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己。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也是逆珰门下,尚未犯出,想道:“与其袖手护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侥幸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内中有几句道:魏珰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人建祠诵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下幸甚,云云。
    崇祯见了这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道:逆珰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朱泚逆臣三等问罪之例施行,其未发觉者,概不株连。
    后来将逆案结过了,宦实才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方告老回家。到了家中,富贵的人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太初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宦实差人去请了数次,他并无多言,只有四个大字相复,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觌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
    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更改得竟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慧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是庶出,老年人见了个孙儿,也自欢喜,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也不校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样子。
    一日,侯氏、娇花都到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他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道:“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了,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望我一句,当日怎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起来,搂了亲了个嘴,道:“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那一日不想着你。拉他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不好脱衣,单把他裤子褪下,看他的阴户越发比当日丰满得可爱,遂抽弄起来:司富久旱逢甘雨,宦萼床中遇故知。
    宦萼一番清画乐,司富重享大雷槌。
    司富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年,欢乐无穷而散。宦萼见他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
    他一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是古语说的,乐极悲生。这是何故,当日宦实在朝时,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是山东人,曾劾过宦实一本,其略云:河南道试御史臣陈忠谨奏,而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困之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都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贱矣,为人之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帑,为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受假父子庇,敬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勇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不顾。不但上负廊庙,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赐罢黜,不可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他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寻了个事故,将陈忠发镇抚司,廷仗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这是魏珰一者做个人情与他贤郎,二者魏珰因他的本上暗暗株连着他,出他一口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但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谋的理?每每同亲友谈及,便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唯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旁而鼓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沉之九渊。桁毙良善之躯,削夺晋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橐。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干儿?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辈,皆以忠贤之奸党而窜之者也。宦实既奸党而干儿,干儿而心腹,以一人而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逆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严诛,方伸众怒,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道: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令。尔宦实而朝廷大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好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卫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这正是:欢处忽悲生,喜后兼愁积。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的快乐,忽听得缇绮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霹雳,惊得几死。费了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才起身。知此去必无回理,且家妻子还不知作何结局,落了几点眼泪,几个家人随了去了。
    这宦家上下男妇大小,抬起房子来哭,比死了人还哭得伤惨,宦萼本要随父亲进京,一时急浑了,没了主张。他姑父刘太初得了这信,夫妇忙忙同来,把艾夫人安抚了几句,向宦萼道:“你空急也无用,可作速同人商议,星夜上京,寻门路救他要紧。”再三嘱咐而去。【阅此,刘太初非无亲情,特不肯钻热灶门耳,虽孤介太过,然在今日,世间尚有此等人乎?】这宦萼听了姑父之言,如梦方觉,思量个门路救父亲,又不知寻谁去好,要约人来商议,又不知请谁去的是。正在着急,那贾文物、童自大、邬合听见这信,都来探望。【看至此,贾、童、邬三人犹有古道存焉。何以言之?彼诸人不过酒肉朋友耳,非道义之交也。见宦家有事,尚来探视,若在今日,虽骨肉至亲,亦趋而避之矣。】问起缘故,宦萼细细说了一遍,并说起要寻门路。邬合道:“晚生倒想了一条路,不知可用得?”宦萼忙道:“你可说了看看,若然救得我家老父,我自重重谢你。”邬合道:“晚生蒙大老爷多年培植之恩,怎敢当一个谢字,此不过尽我犬马之心耳,还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两年闻得朋友们打京中回来,说我们城中有个钟老爷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做敢为,不但为同官钦敬,就是堂上也十分喜爱他,言听计从。后来问起名字,原来就是钱贵之夫。晚生说他是同乡同里的人,存心厚道,定有些桑梓之情,求他说一策以救太爷,不知可行可否?”【孟尝养士三千,得于鸡鸣狗盗。宦家门第岂乏富贵亲友,今救父之计,出之于一篾。世人只知贵重衣冠而轻视贫贱相识者可为之甚。】宦萼迟疑道:“事虽好,但我们当日得罪过他,【一。】虽赔过礼,他说了那些好话,我们又不曾会过。【二。】他虽然同城,并无一丝之情相及。【三。】他不记旧恨就是万幸了,他如何还肯为。”【有此数疑,后来钟生力救宦实,实他梦想所不到者,所以感之不置,念念不忘也。】邬合道:“晚生看他是盛德君子,决乎不念旧恶,大老爷若不放心,晚生还想了一条绝妙的门路。”宦萼道:“是甚么门路。”邬合道:“钱贵的母亲嫁了竹思宽,如今还在旧宅中住,何不去寻他,与他商议,许他重谢,约他同往京中,向他儿女说说枕头上的情,更是灵验,大老爷说好么?”宦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贾文物、童自大齐道:“为老伯的大事,我们同去。”【此所谓骨肉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也。】遂同到了他家。
    竹思宽接着,让入坐下,宦萼道了来意,郝氏出来相见了。宦萼就将要他同往京中寻他女婿女儿,要他女儿转央钟生的话说了,许他重谢。郝氏道:“女婿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儿肯了,他或者不依起来,我的面皮小,那时误了老爷的事,反为不美,我的福薄,也当不得老爷的谢。”宦萼听了,急得只是跌腿,道:“这怎么处,奶奶,【宦萼肯下气称一声奶奶者,为有所求耳。】你若替我想出个门路来,我定然厚谢。”郝氏听说,因贪他的谢,遂想了一会。竹美掇出茶来,童自大见了惊问,竹思宽遂说要了他回来做儿子,已配了媳妇。童自大甚喜,想起旧情,没甚么与他,将头上根关发的金簪拔了送他,那竹美叩谢,眼中也点了两滴情泪。大家正吃着茶,郝氏说道:“有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道:“请问是谁?”郝氏道:“有一个梅相公,他自幼与钟姑爷同窗同案,两人素称莫逆,他若肯去,这事定有几分可成。”宦萼就问梅生住处,竹思宽知道,就说了居址地方,宦萼谢了他夫妇,又同他三人寻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坐下,宦萼把前事说了,许他成事以千金为谢。梅生一来想念钟生,要会一会,趁此同往,不用自己途费,二来倘或事成,想这千金之报,三来就是事不成,他也无人大过,遂满口应允。宦萼无限欢喜,约定后日绝早准行,别了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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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与梅生为安家行装之费,又打点带往京中使费之物。银子不好多带。只携了三千两,倒带了一千两黄物,收拾齐备,又与了邬合三十两,约他同往京中相帮走动。到了第三日起身,梅生早来,主仆十余人同渡过江,雇了包程头口,星夜赶了去了。
    再说这宦实是奉了严旨钦件,不敢耽延,一到京中,就送到刑部,也是奉特旨的事,不敢稽缓,遂拣选几员司官同审,钟生亦在其内。审的时候讯问口供,宦实又想,自己做了一场大臣,又老年了,况在逆珰门下是千真万实的事,既已犯出,如何辩得脱,与其受一审刑罚,依旧推不清,不如实供,免受苦楚,就是死,也算捱了几年了。主意拿定,遂供道:“犯官当日在逆珰门下,原实有其事,那时犯官已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并非求福,欲免祸耳,大人请细察。若犯官当日有同逆珰助恶的事迹,虽肆诸市朝,万死无怨。”堂上道:“昨日陈尽孝本内道他父亲陈忠向日参你,本竟留中,后寻事将他廷杖革职,这岂非你串同逆珰挟仇报复?只这一款,就是你通同党恶,死有余辜了,尚有何辩。”宦实道:“犯官身为大臣,为言官纠劾,尚有何面目上本质辩,不过听朝廷之恩处分而已。后本竟留中,那时犯官以为先帝念犯官犬为马多年,宽恩免究。后来陈忠革职,犯官并不知情。”堂上笑道:“你今日以为无人质证,故敢强词夺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就是你罪案了,还有何辞?”遂将先附逆朝臣二等例,拟他一个绞罪,众皆无辞。只见钟生起身,道:“大人尊见自是不差,司官却不敢执笔。”堂上道:“你有何说?”钟生道:“宦实依附忠贤,以朝廷之大臣,而屈膝于逆珰之门下,一死何足为惜,若在当日逆珰事败之时,同三案一体问罪,那有何说。如今已过了数年,且又奉过以后概不株连之明旨,况昔日依附逆珰之人,漏网者多。今若重罪宦实,使人人自危,更开此告诉之门,将来就不得安枕了,请大人上裁。”内中一个右堂作色道:“贵司念宦实乡里之情,莫非党护么?”钟生道:“宦实做官的时节,司官尚是贫士,虽与他同城,从无往来,后司官侥幸一第,也并不曾与宦实识面,司官所争者,为朝廷惜法,岂惜一宦实耶?”正堂道:“何为惜法?”钟生道:“王言如纶,其出如綍,既已奉过圣旨,岂可因一宦实,而使朝廷之纶音二三其说,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
    原来这刑部尚书与宦实也是年家,虽有心为他,怎肯舍己救人,今听见钟生说到此处,连连点头道:“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挽回圣怒。”钟生道:“大人请想,司官愚见,宦实当日在逆珰门下,奴颜婢膝之事则有之,若谓助彼为恶则未必,逆珰收败之初,助恶者数百人,一时尽皆获罪,若宦实果是党恶,岂无仇家举首,直至今日?以陈忠无据之案,拟以一死,未免太过。况逆珰革陈御史,又并无宦实之实迹,即欲治罪,不过依三等逆党株连者革职而已,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一死,司官不敢。”上堂迟疑不决,吩咐将宦实收监,明日再议,遂大家散了回家。宦实到了监中,因适间堂上要拟绞罪,料辩也无益。魂已飞去,不知何往,忽见这样二十多岁的一个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辩,感激不尽,后听得说是他乡里,他暗道:“我南京乡亲在京为官者,无不相识,为何遗漏此人,【此语足见钟生养身之高,不肯自做呈身御史也。】不知他姓什名谁?”心内踌躇。他但虽有罪,原是大老,司狱司少不得要来见见,坐下说话时问他,方知叫做钟情,现任员外。狱官去后,他心中暗想,如何得个门路再去求他相求便好。又无可托之人,正然低着头闭了眼纳闷,忽听见一个禁子进来说道:“大爷来了。”忙睁目抬头一看果然是宦萼,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来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来可通钟生道门路,忙立起,问道:“你来做甚么?”宦萼见父亲受了一番风霜辛苦,又着了这一场惊恐,憔悴不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常宦实也落了几点泪,叫他坐下,问他来的缘故。他近前低声说:“父亲起身之后,本要同来,想了无益,在家想商量设法求救,因官校听着不好说得,后刘姑父也来说叫寻门路。”因把他同众人商量寻钟员外的话细说了。今日才赶到,想要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怕不便,寻了下处,安定行李,并带来的数目说了,此时来请问父亲主意如何,好烦梅生到钟家去说。宦实听了,喜不自胜,也将今日审的话告诉他:“堂上定了绞罪,钟员外执定不肯画押,我正想无人去求他,你来得正好,不可迟了,今晚就烦梅生去,恐明日定案。”宦萼听说,也是欢喜非常,即回寓所,托梅生速去,许钟生千金。
    梅生闻得宦萼说钟生这一番话,也自暗喜,这叫个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此是钟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的去央情,这一事完,千金岂非囊中之物?忙忙的寻到钟生私宅来拜,钟生方下了衙门,不多时,听得梅生远来,心中甚喜,真是倒屣忙迎接了进来,让到书房中,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彼此久阔思慕的话,钟生道:“兄何得有此高兴,三千远来赐顾?”梅生命回避了众人,遂道:“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远来。”遂将宦萼约了同来,求他转寻门路救他父亲的话说了,又说宦萼才到监中见他父亲,说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终救拔.愿以千金为报。钟生笑道:“故人何不救我?我做穷秀才时,不肯丝毫苟且,今日侥幸为朝廷臣子,岂肯受人贿赂,私幕夜之金耶?若宦公之罪应死,虽以百万为之,亦不能免;罪既不当死,一文又不应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领,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衙门中,他决无死法。”梅生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有成局,私心窃喜,辞了要去,钟生留他下榻,梅生道:“弟去将兄这番盛情意说与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且弟未得就回,盘桓有日。”钟生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寓中,自然添些话头,说亏他尽心进言,并钟生回覆的言语说了。宦萼忙报知他父亲,父子暗暗欢喜。
    次日,堂上又议宦实的罪,钟生执定前议,堂上道:“倘圣怒不测,奈何?”钟生奋然道:“触圣怒,大人以司官一人当之,勿贻众累。”堂上连道:“好铁汉,好铁汉,不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胆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个揭帖来,我好做个凭据启奏。”这是正堂一来要救宦实,二来恐累了自己,若动圣怒,拿他来当灾的意思。【这正堂是小人心胸,然肯顾年谊,还是小人中之君子。】那钟生欣然具揭帖呈上,道:宦实虽是逆珰门下,但杀人害人之事毫无实据,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于概不株连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据了他的话题上本去,崇祯看了正本上说得有理,既无实据,又果是赦后的事,批了个该部议处具奏,大家又议了一番,定了个他身为大臣,依靠权珰。本身削诰命,追出祖父封赠,革除儿子恩阴,复了上去,奉旨依议。监中提出宦实,高宣了圣旨,释放刑具出来。宦萼同梅生、侯捷、邬合都在衙门前接着,大家那欢喜那里还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实因一行有二十余人,不便搅扰,力辞了,同到寓处。
    一场天大的祸,亏钟生得放,保全了身家性命,父子二人那里感激得荆次日,父子二人携了八百两黄物。二千两白金,同梅生到钟生私宅来拜谢,邬合也跟了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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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生正在家中,先不欲会,因他是前辈大老,且又是同乡,不好辞得,只得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宦实一揖,先跪下去,道:“老夫这一番上致君怒,以为必死无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残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赐也,敬来叩谢。”钟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道:“老先生请自重,晚生此一番为朝廷惜法耳,并非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屈尊言谢。”【有此大德于人,而不肯居功,诚君子人也。较今日稍有小惠及人,而满面便有骄色,视此人为何如?】彼此拜过,宦萼也过来拜谢,并道及向年开罪,多蒙原宥。钟生还礼,道:“向承厚赐,虽不曾拜领,心感久矣。”【宦萼之于钟生,与在钱贵家骂小畜生时何如?意余向年有一相识杨爱生,彼之侄孙仅十五岁,在杨公祠读书,即彼家之家庙也。余一日偶同数友同他游,过此暂歇,有一轻薄友,见彼幼而美,以言戏之,彼曰:“你同我顽,我告知爷爷呢。”孰意彼当年进学,次年中乡榜,连捷进士,入翰林。整二十个月回乡祭祖,巍巍然杨老爷矣。因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二句,诚然哉!宦实几堕下泪来,道:“老朽以垂白之年得保首领者,先生之赐也,先生欲为古道君子,使老朽为负德小人,鄙心何安?”钟生见他情意十分谆切,说到了这话,倒不好过于推辞,便道:“罢,老先生如此见爱,晚生再过却,反获罪于长者了,请将黄物收回。”命取过二千两银子来,将一千送与梅生,道:“弟念兄之情久矣,无以为敬,今借此转敬,聊表当年相爱之雅。”【千饭千金,何况自幼莫逆,送的当。】宦萼道:“梅兄俟回府后,小弟自厚酬,以答驱驰跋涉之劳,何须先生费心?”钟生道:“此乃弟赠故人耳,非为酬劳也。”梅生故要逊谢,钟生道:“我与兄异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谦。”又将百金送与邬合,道:“聊赠故人,以当一饭。”【钟生平生已知,梅生自幼契合,钱贵初遇即托终身,邬合一见即知其为盛德君子,只此三人耳。邬合能识,钟生不识邬合,可见知人之难。钟生不过以蔑视之,故赠之也轻,足见世上取人当与牝牡骊黄之外,不可以所处之地而视之也。】邬合推辞几句,也就拜谢受了。复将三百金付与梅生,道:“此物兄到家时转付家岳母,酬他当日不受聘金之情。”复转身向宦实道:“承老先生厚爱光临,晚生本当异日治一杯鲁酒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悬挂,归期忽迫,不敢留驾,此六百金为老先生贤乔梓途中一饭之需,以当薄敬罢。”宦实见他一文不受,过意不去,道:“先生尊谕,别的奉命了,这些微之物,老朽还领回,真要愧死了?”钟生道:“不然,盛情晚生算心领,此又算晚生转敬老先生,何须谦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连那千余金也就璧谢了。”宦实见他执意如此,知不可强,起身告辞,谢之再三。临出门,钟生对梅生道:“本当留兄盘桓数月,但兄携此重资,他日孤行不便,还是伴宦老先生同回府罢。但故人远来,恝然而别,难为情耳。”梅生见他想得有理,也就辞了回寓,宦实归家心切,连夜雇了轿夫头口,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实恐家中挂虑,先差两个家人星夜回家报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轿,众人皆骑脚骡,一路无话。
    十数日赶到了家,他一家欢喜是不消说,男女大小无一个不感念钟生,宦萼谢了梅生千金,谢了郝氏二百金,邬合百金【寻钟生之策出于邬合,今宦萼谢梅生重,谢邬合轻。焦头烂额为上客,曲突移新受薄赏矣。】,梅生陡发二千金,不用说欢喜感激钟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邬合得了二百金,你说他们感念不感念。
    钟生又做了二年官,见流寇狷撅,朝政日非,他感慨自任,道:“国家之事已至于此,竟无一人敢言,可谓士风扫地矣,我一介寒儒,食禄数载,今拼此一官,上言得失,以报圣恩,”复叹道:“可惜乐老师告病归去,他若在朝,乃皇上得用重臣,心有讽谏,或尚不至此,今日我若不言,再无人敢言矣。”【此语愧杀那时臣宰。】他一日见堂上,说道:“太监监军,天下事坏至于此,老大人为朝廷大臣.忍坐视不一言耶。”堂上道:“我岂不知,但事出自圣心,不敢触皇上之忌耳。”钟生怫然道:“老大人不言,司官当言之,司官一介微员,又职非言路,自知言出祸随,但食君之禄,不敢尸位耳,或能以一死感悟君心,亦可含笑于地下。”堂上叹了几声,劝他道:“子之忠忱固可嘉,但举朝王公将相文武大臣皆缄默不言,岂皆无忠心爱朝廷者,皆知言之不但无益,而且有祸,所以皆掩口耳。君子知机,明哲保身,也不可不知,【尸位素餐之徒,无不借此语以为口舌。】你又何苦批逆鳞以贾祸?杀身成仁固是好事,但古人云: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惧杀身以成君过耳。”钟生长太息道:“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司官但知忠其事而已,以报数年之恩,此微躯不暇惜也。昔日世宗皇帝说海刚峰先生道:‘大臣不敢言而小臣言之’,此司官今日之谓,不然,何得今日便不如昔,岂不畏为先贤所笑?”堂上见劝他执意不回,暗暗赞叹自愧。钟生回到家中,连夜修了一本,次日亲自送到通政司去,烦他上呈,其大略云:太祖高皇帝辛苦百战,混一四海,定鼎以来,列圣相承,迄今将三百载矣。天下升平,万邦乐业。自我皇上御极之始,励精图治,首诛逆珰,次除附恶,朝野仰其天威,臣民蒙其圣庇。自崇祯三年,李自成创逆于陕西,张献忠流氛于西蜀,迨至今日,川湖一带数百万之生灵,尽膏锋镝,山陕二西几千里之城郭,皆做丘墟。以朝廷之金瓯,成萧条之草莽,伤心惨目,尚可言耶。此犹其次也,贼残凤阳,震惊陵寝,冠屠各省,戮及宗藩,此正臣子锥心泣血,誓不俱生之时也。而陛下屡屡命将兴师,贼势愈独獗而不能扑灭者何故?皆缘内臣监军所致耳。内臣所向,妄自尊大。有谋勇之将,动则为其掣肘;无才之技徒,借彼为之护身。人人皆知此害,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真可痛哭泪涕而长太息者也。更有可忧者,宰辅重臣,朝廷之股肱也。明知此害,保爵固位,钳默不言,此大臣疏陛下也。九卿既阖朝文武,朝廷之耳目也,借以推诿曰:“宰辅犹不言,我曷敢言之?”此近臣疏陛下也。外之经略阃师,巡抚总兵,皆朝廷之封疆大臣也,咸曰:“胜则归功于监军之内臣,败则加罪于剿贼之将师。”皆袖手旁观,逡巡畏避,所以贼势日张,寇氛逾炽。明为内臣监军之故,而亦不言,佥曰,朝廷之重臣尚具为磨兜监,我辈阃外之臣耳,又何敢言之?”此封疆大臣疏陛下也。至于各城武弁,守土文臣有忠义者,贼至则与城俱亡。无廉耻者,寇临则率土附顺。亦曷尝不知内臣之害,皆异口同声曰。我小臣也,虽欲言之,亦不能上达九重。”是天下之臣工皆疏陛下也。此犹谓异姓之臣也。诸王公将军,天潢一派,皇族分源,贵戚之卿也。亦不复一言,此亲疏陛下也。在今日,陛下可为孤立,可为寒心。为今之际,唯有急撤回内臣,责任统帅,庶几贼可扑灭奏功有日。若陛下不奋大乾断,天下事将来有不可言者。小臣不忍坐视狂瞽,冒死上言,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崇祯见了这本,大怒,御批道:
    钟情何物小臣,敢越职妄言,阻挠大计。本当重处,姑念无知,着交与镇抚司,好生重打,再发往边卫充军,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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