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贺叔平
一个人对于广袤无垠的大海来说不过是一粒沙子,坠入后起不了半点波澜,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尤嘉倚在栏杆上,看着眼前起伏的海浪,对周边的保镖吩咐,她嘴上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心里想的是没有自己的允许,他连死都不能死。
以为这样就能解脱了么?
贺伯勤,你恐怕想的太过理所当然。
——我会抹杀你的存在,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这么好玩的东西,这么“矜贵”的大哥,总要把最后一丝价值都榨得干干净净。
寻找贺伯勤的工作不值得尤嘉费心,大洋彼岸进行最后一次整形手术的贺叔平太更值得人在意。
她让阿Joe去盯着贺叔平,未尝不是在防着他。他既然能背叛跟随了那么多年的贺伯勤,自然也能背叛自己。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原本打算先利用股份压制,取得贺氏的控制权后把人逼到内地,再由警方进行逮捕,一套操作水到渠成,但现在的机会难得,或许调个顺序……一力降十会,也不是不行。
尤嘉叹了口气,谁让港岛用的是英美法系,只要请到了大律师,贺叔平脱罪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
经过沟通协商,“贺伯勤”患癌住院后的第一次露面定在桃李集团的季度会议上,事先严格保密,并不对外公开。
看得出贺叔平还是心虚,怕自己露出马脚,打算先在分公司为自己壮壮声势。 尤嘉早在几天前就到了蜀城,与许久不见的顾盼和黎耀约好了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感情稳定,准备端午就回去见过黎家长辈过个明路,大家族规矩繁琐,顾盼最近找了个老师专门为自己培训,除了工作外没有半点空闲时间,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如今见了尤嘉仿佛遇到了亲人,抱着她就开始唠叨最近发生的生活琐事。
“……前一阵不是为了拍片去了趟京都嘛,本来想给你带几个和果子尝尝,没想到长得那么好看,吃起来就是白豆泥包红豆沙,真可惜那个卖相。”顾盼一边感慨一边往尤嘉的碗里舀虾仁,“你快尝尝,这家味道做的和苏州也差不多了。”
蜀城饮食以麻辣鲜香为主,能做叁虾面的馆子屈指可数,更别提这家的河虾还都是从太湖里捞出来的,手工现剥出来的虾肉虾脑虾籽和虾头煸出的红油烩在一起,拌上碱水面鲜掉眉毛。
一顿饭吃得宾尽主欢,夜深时,叁个人一道回住处。贺叔平疑心病重,最近暗中在她身上放了监听和定位设备,尤嘉把显眼的都处理掉了,只留下鞋子里的那个,装作是自己百密一疏,好给他送假消息。
到了顾家,尤嘉踢掉鞋子,为了保险起见,洗过澡后特地换上顾盼的睡袍来到书房,敲了敲大敞的书房门。
黎耀衣着板正,比划了一个“坐”的手势,替她倒了杯雨前的新茶。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盼的歌声顺着门缝飘出去,那股欢快劲无论是谁听到心情都会为之一松。
“盼盼倒是放心你。”黎耀幽幽开口。
尤嘉笑得几乎眉毛都往上飞,“那当然了。”
她说完便掩上了门,两个人的聊天也随之进入了正题。
“地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剩下就看你能不能把人带过来了。”十几年前,贺仲辛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把人逮回去伏法,也算是了却当地警方的一桩心事。
“桃李的总部就设在贵城,他不来也得来。”尤嘉下意识地把额前的碎发捊到耳后,贵城为了搞发展设立了经济特区,只要在该地注册的文化教育类公司便能享受到前叁年免税,后叁年全额退税的优惠政策,再加上廉价的地皮和背靠数所西南高校的人才资源,把总部设在这里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贺叔平归根到底是港岛人,恐怕那边的司法部门会对他进行引渡。”
尤嘉抿了口茶,“可他大部分作案地点都在内地不是么?贵城警方对他进行逮捕审判完全有法可依。”只要贵城警方没问题,港岛的司法部门完全可以用点别的小手段进行说服,毕竟贺家未来的掌舵人,是她。
“那就提前谢谢你的协助了。”
“是我该谢你。”尤嘉笑得坦然,“他改头换面,用别人的身份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还好他底子本来就黑得很,不然还要费尽心思给他“编织”罪名,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尤嘉话说得漂亮,心思千回百转,俨然已经为贺叔平定好了死路。
92 罪与罚(上)
按照商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农历五月初四,端午节前夕,购物卡和桃李定制粽子礼盒的福利热热闹闹地发下去,在贵城恭候多时的尤嘉终于等来了贺叔平。
阿Joe尽职尽责地跟在这位高仿身边,哪怕看不清车内的人,周遭看到他也会下意识的认为,那就是贺伯勤。
最近的雨水很多,空气里湿漉漉的,温度是不同以往的凉爽。周遭绿意逼人,贺叔平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那座古色古香的大宅。他曾经为了贴近贺伯勤断骨增高,如今正式拆掉头上包裹的一圈圈纱布,阿Joe端起镜子捧到贺叔平面前,里面却映出来一张陌生的脸。
贺叔平见状愣了半秒,随即意识到这张脸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是贺伯勤,也不是许期铎。
那就是他自己的脸,是贺叔平随着时光老去后的那张脸。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下意识地掏出了藏在腰间的枪抬手便射,然而扣下扳机,枪管里却只传来一声闷响。
——原来弹夹已经被人掏空了。
甩手换成瑞士军刀,阿Joe抡起镜子便往他头上砸,尤嘉也没客气,顺手抄起电棍朝着贺叔平挥去。
因为太过紧张,手有点抖,离得近的阿Joe也遭了池鱼之殃,两个人抽搐着被电晕过去。
也几乎是同时,警察破门而入,没费丝毫力气就将瘫倒在地的贺叔平逮捕。
尤嘉当场便软着脚栽了下去,刚才还把棍子舞得虎虎生风的女人再一抬脸,已经是泪流满面,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看着我见犹怜。
一起荒唐的“挟持案”就此告破,在采集嫌疑犯的指纹和血样时,警方上传数据库进行比对,发现这与当年贺仲辛绑架案留下证据的高度一致。
贺叔平在贵城落网的消息在港岛引起轩然大波,但对于贺氏来说,最令人震惊的并非是这件事,而是贺家最近冒出来的那个叁小姐“贺绮嘉”向监理会报备,手中持有股份已然超过30%,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贺氏的掌舵人即将易主。
贺家内部对此颇为震惊,这和事先商量好的偷梁换柱,一切如常并不一样,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早就扭不过尤嘉了,想要攥住手中的利益,就只能顺着她来。
陆子怡看得很开,反正她签过婚前协议,能拿的东西本就有限。贺仲辛倒是发了一阵疯,不过尤嘉去和他彻夜谈了一宿后也安抚下来了,甚至还答应再次前往贵城,出庭作证,把贺叔平的罪行捶死。
老爷子当年为了贺家声誉把这桩丑闻按下来,尤嘉却对这个便宜爹没有半点感情,只要能把贺叔平送进去,她不介意把死人的脸皮扒下来当炮摔。
“……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境下遇见叁哥,虽然我们是骨肉至亲,但不管于情于理,我支持您依法审判他。”尤嘉握着警官的手目光灼灼,言辞之诚恳令人瞠目结舌,仿佛自己真的是为了普渡迷途的羔羊。
警官的表情几度变换,最终开口赞道,“贺小姐真是深明大义……”
93 罪与罚(下)
豪门恩怨是吃瓜网友最喜闻乐见的话题之一,贺老爷子风流之名家喻户晓,生前红粉无数,留下的孩子一大堆,光自己承认的娃就有叁个妈,为了争夺财产,小辈们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怎么掐都说得过去。
当年贺叁不知所踪时就有人猜测这事和贺二的绑架案有关,如今终于盖棺定论,更有好事者把贺老爷子的发家史和情史一并汇总成视频,供大家详细了解前因后果。
除此之外,鉴于贺叔平的身份,港岛市民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港岛司法部门也曾想引渡他回来受审,但这在尤嘉飞回去,和相关人士喝了两杯咖啡后,那股声浪便销声匿迹了。
庭审过程并没有公开,审判结束后,贺叔平以贩毒罪、绑架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私藏武器罪、洗钱罪、非法使用窃听器材罪等被判处死刑。
外头阳光炙热,穿过几道看守严密的大门,进入监狱之中,尤嘉却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小披肩。
她坐在防弹玻璃的另一边,与身着囚衣的贺叔平四目相对。都说富贵养人,她的气质早就不同以往,眼风微微扫过去,有股睥睨众生的劲儿,而贺叔平就是那个众生。
“叁哥也别不服气,觉得自己是被我阴了。其实呢,就算我不把消息透给警方你也赢不了。”尤嘉将自己吞食贺氏的一系列操作娓娓道来,“即使你真成了贺伯勤,那也是被赶下王位的贺伯勤。”
他不是蠢人,联系起前因后果,自然意识到了尤嘉让自己整容的真正目的。
——拖延时间。
她把水搅浑,让他分身乏术,才好在暗中弄鬼。
带着手铐的男人笑得有些讽刺,没想到筹划多年,最后竟然被她轻飘飘地打散了。
“小畜生。”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尤嘉倒是坦然,“都是叁哥教育有方,不过话说回来,叁哥倒是真喜欢畜生。”
贺叔平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尤嘉能查到这一层。
“贺季妍是没安好心,但她没那个本事手伸那么长。”一个自以为是,一个顺水推舟,他做下的事,现成就有个顶包的。他早就想把她变成一柄刀,总得磨到一丝脾性都没有了才趁手。只可惜她偏偏不如人所愿,甚至最后将他吞噬。
“现在贺家人都对你死心塌地了。”
尤嘉回想起几天前,她淡淡瞟了贺仲辛一眼,“你是不是傻,当我真敢当随便拉一个人就顶包大哥,然是留出时间处理一切啊,公司主权不在我手里,万一像现在这样换成个有二心的不就完蛋了吗?”
对面壮得跟头熊似的人终于恍然大悟,殊不知自己早就被尤嘉给忽悠瘸了。
陆子怡欲言又止,她看到后连忙安抚,“我和你投缘,实在不行我就把贺幼辰许给你,咱们还是一家人。”
于是小嫂子也被哄好了,只剩下贺幼辰无语凝噎,在风中凌乱。他搞不过大哥,在敢想敢做,疑似搞死了大哥的狠人面前,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既然没办法,那就直接躺下唱征服吧,这是贺幼辰的处世哲学。
大家族内部总是沾血的,一起犯罪大概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尤嘉回过神来,轻轻点头,“是啊,好可惜啊叁哥,你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她说完便走,留给贺叔平一个潇洒的背影。
男人最后却挣脱狱警,玩命捶打着面前的玻璃,发出“咚咚”的闷响,她回过头,只见上面已经蒙上深深浅浅的红。
贺叔平目眦欲裂,却愣是挤出一抹笑来,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癫狂的模样,犹如地狱从爬出的鬼魅。
事后询问,警方神色复杂地说,“希望我的礼物,你也喜欢啊,叁妹。”
话音冷冰冰的,不带什么感情,尤嘉却起了一层白毛汗。
“贺小姐,我们觉得最近您需要加强一下安保工作,减少自己去公共场所的次数,不给犯罪分子可乘之机。我们也会继续调查,保护每位公民的安全。”
这话说的在理,尤嘉连声应允,然而后来不管如何审问,贺叔平都拒绝开口吐露半个字。
树倒猢狲散,曾经依附于他的人或倒戈或离去,或被招安收编,少数冥顽不灵的也被找出来一一铲除。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贺叔平被以最快速度走完了所有流程,执行注射死。
行刑前可以点歌,大限将至,几乎所有人都没什么心情,随手按下默认的《别看我只是一只羊》,不过贺叔平倒是认真地选了一首钢琴曲,德彪西的《月光》。
待确认死亡后,他的尸体由家人收敛,火化后葬在墓园。
尤嘉抬头,只见晴空万里,一场自出生起绵延近叁十年的梦魇,至此终结。
94 陈非结局·谁能将天上月亮私有
休息室内,男人坐在镜前,任由化妆师在自己脸上摆弄。
巨大的粉刷荡起一阵香风,民国戏还好,不像拍古装,天不亮就要起来做妆发。人红起来,曾经渴望不可及的机会如今触手可得,许多科班出身的年轻人马不停蹄地递组试镜,疲于奔命,他坐在保姆车里被助理照顾着,简单试了几场戏后就被拍板定下。
他要扮演的是一位中学教师,清贫,古板,腼腆,但对身为地下党的女主角一往情深。男叁号,戏份不算多,感情戏少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有这样一个渺小的教书匠在默默注视着舞台上的他们,最后思念着爱人为理想而死。
导演对他似乎十分满意,觉得他刻苦又有天赋,甚至比某些科班出身的艺人都要好。
其实他还是那个他,只是红了之后,所有的付出都被放大,连查资料背台词都成了需要大书特书的优点。更何况……这是她投的戏,只要他更卖命一些,她偶尔过来的时候就会多笑一笑,多和他说几句话。
做好妆造等自己的场,陈非顺着窗往外看,一群穿着戏服的男男女女或围在工作人员身边,或叁叁两两地坐在棚下喝绿豆冰沙,有人回头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盛夏的车墩似乎连空气都扭曲起来,助理拿着单买的冷饮拉开车门,迎面便是一阵劲风,脑门上豆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落,“呼,还是里面凉快。”
“辛苦了,快过来歇会儿。”陈非从剧本中抬起脑袋,助理笑着抄起一瓶桂花绿豆水递过来,“哥就是好心,隔叁差五就发冰。”
他没接茬,抬抬手的事情罢了,算得上什么好心?
今天男女主角拍的时间长,为了赶进度,副导过来赔笑脸说可能要再加几场大夜。陈非没其他艺人“娇贵”,他心想自己要是还在大厂当社畜,比现在还累,赚的还要少上百倍,能有现在的日子,真的挺知足的了。
知足……
陈非咂摸着这两个字,盯着车里的那把旧吉他,只觉得嘴里的冰糖甜过了头,咂摸出丝丝缕缕的苦。
这部戏是贺氏影业投资拍的,所有收益都会捐给旗下的女童救助基金会。她一直都是这样,如神祇般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自己怎么追逐,都始终被远远地甩在后头。
是啊,谁能将天上的月亮私有呢?
等陈非出场时已经是月上柳梢。今天这场戏对他来说可要紧,敌方布下天罗地网,只为拦截那箱药剂出城,他主动提出穿上男主的衣裳,扮成他的样子,踏上必死的征途。
上车后,他透过玻璃看着那抹碧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爆炸声在下个街角处响起,导演的脸当场就白了。
——早了叁秒。
火舌舔舐着一切,摄影不明所以,虽然没有得到指示,但多年搭档配合默契,仍旧遵循着本能把镜头对准陈非。
男人的脸上有迷茫,有惊讶,有恐惧,最后身手灵活,在最后一刻从窗口一跃而出,笔直地坠下长桥,跌入起伏的河水中。
把炙热留在背后,往下跳的那一刻,他看见水中倒映出漫天星河,还有再也无法拥抱的……她。
一场事故,不少人都吓傻了,好在制片反应快,赶忙叫人往河边跑,又打电话给消防队救人。幸亏前一阵他为了减脂学过游泳,在巨大的求生欲下往上浮,终于被几个善游泳的保安给捞了起来,头发湿答答的黏在脸上,身上挂着墨绿的藻,仿佛《聊斋》里走出来的水鬼。
然而大家还来不及安慰受惊的角儿,就有人已经冲到最前面,目光晦暗,面色阴沉。
潘慧雯偷偷打量着老板的眼神,低声报告,“道具组和爆破组的人都看起来了,等警方到就直接集体带走。”
“老,老板,这……不,不至于吧?”一次意外而已,陈非有些艰难地开口。
“好人我不会冤枉,同样,有鬼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她说完扫了他一眼,以一种“你是哪来的蠢货”的语气说,“如果不是黑市缺斤短两,你这会儿孟婆汤都喝了叁碗了。”
制片人张了张嘴,把夸奖陈非敬业不用替身的词都咽到肚子里,悻悻退下,心里打了个突,被尤嘉刚才说的话所震惊。难道有人想在组里对陈非下手?!她顿时顾不上脑补女金主和男艺人的一百零八件事,当即开始过组里的人,力求撇清干系。
车内,两个人各占一隅。
经纪人怕陈非感冒,洗澡时盯着他把身上的皮都烫到发红才肯罢休,挺大个人耷拉着脑袋罚站一样戳在角落,恨不得她指个方向就直接跪下。
“老板……”
“还记得我是你老板?”
“我错了。”他小声说。
“错哪了?”
“……”
尤嘉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傻呢?”
她冲他勾勾手指,他就巴巴地来了,身后那条幻想中的大尾巴恨不得摇上天,就差吐着舌头围着她转圈了。
陈非这些日子在剧组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详细,也正因如此,她对于这个生性粘人,却又努力克制的学弟总是要更心软一些。
“欠你的钱……我还没还清呢。”对于尤嘉来讲,那点钱或许连一只好点的包都买不了,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是扭转自己整个人生的机会。陈非有时候恨自己出现得太早,让她见证了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却又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出现的这么早,根本近不到她身边。
别看自己在圈内受人追捧,那主演还是拿过奖的呢,还不是逮着机会就往尤嘉身边凑,却几乎没得过什么优待。他的这份另眼相看,不过是记挂着两人往日的情分罢了。
没人开口,周遭落针可闻,似乎连时间都凝滞了。半晌,尤嘉噗地笑出声,小脚踩着他的肩,“那就欠着吧。”她想了想,接着说,“欠到你年老色衰,所以你要记得好好保养自己,别让我移情别恋。”
他不问她的过往,不问她的未来,不在乎她身边都有谁,不求名分,只想能陪伴在她身旁。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那么,或许他终于求仁得仁。
95 阿Joe结局·孤鸿天上雁
自入了伏,温度持续攀升,暴雨将至不至,大朵大朵的云团压得极低,空气里积蓄了一股又一股的水汽,出去转转身上便黏糊糊的。尤嘉被天气扰得不思饮食,人也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今天约好阿Joe要来,他已经没有老宅的权限,便叫潘慧文出去接人。
厚实的地毯消弭掉行走的声音,没过多久,他就已经来到她面前。
“老板。”男人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他向来讲究,哪怕刚出狱也决不肯邋里邋遢地来见她,洗澡修面,换上干净衣裳后才肯现身。
他动了不该有的心,企图将她独占,到头来成了她登顶的最后一颗棋子。时移世异,大概是做惯了助理,阿Joe在她点头后才站到了她身旁。
今天来是为了做工作交接,虽然早就被架空,又离开了这么些日子,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交,不过是见上一面罢了。男人识趣,知道尤嘉的贺氏早就容不下背主的自己,他能舍掉一手将自己提拔上来的贺伯勤,就能舍掉她。
高位者,总是更疑心些。
不是人本多疑,而是站在那个地方,不得不比别人多想。
她系着围裙坐在桌边,双手往中间一挤便成了一只元宝饺子,薄皮大肚子,圆鼓鼓的喜人。
手上做着机械性运动,心里想的却是基金会的事。
搞慈善好啊,慈善是富人衣衫上的金边,身上佩戴的珠宝,更何况基金会还能避税,投进去十几亿,拿回来几十亿。
她没有裸捐的高尚节操,众生皆苦,度一点是一点吧。
尤嘉包了半屉后就停下来洗手,笑眯眯地说,“差不多够了。”
倒是阿Joe兢兢业业,把剩下的悉数捏完。两个人差着道行,混着放也能品出泾渭分明来。尤嘉看不过眼,又把几只一看就会破肚的挑出来返工。
上船饺子下船面,这是在给自己送行呢。
潘慧文促狭,上桌时特意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
面前是一桌好菜,虽然放的有些凉了,但卖相和味道依旧不错。黑猪肉碎螺头和海参碎煮出来,哪怕是片儿汤也是香的,他捧着喝了一碗后才举起筷子,定定望着眼前那盘见手青。
“怎么,怕了?还是不信我?”
阿Joe怔了怔,随即捧起饭碗,大口咽下炒的油亮的蘑菇,鲜掉眉毛。
“非洲和南美的市场我都很看好,”她望着他,“你可以挑块地方,当个先行官。”
……
到了今天,她对他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阿Joe除了接受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敢拒绝,继续待在内地或者港岛,她恐怕不会放过自己。贺叔平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笑了笑,还好她学的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套,要是效仿朱元璋自己估计已经化成灰了。说到底,还是她对自己存了一分温柔在。
“虽然你帮了我大忙,可我也是真的信不过你。为了咱们两个人好,你走吧,别逼我动手。”她话说的坦然,直截了当,让他先前想好的那些说辞都打了水漂。
你别有所求,我心怀不轨,他们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今天她特地推掉了所有安排,空出时间只为给他践行。夏日里黑的晚,但耐不住暴雨将至,才四五点钟天色便恍如沉夜,老宅中各处也陆陆续续地亮起灯来。
两个人穿行在长长的走廊之中,尤嘉嫌热,住进来后便命人用玻璃封起来。云中传来隐隐的雷声,仿佛将天空劈开一道豁口,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谁都没开口,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场等了许久的雨。
一滴,两滴,叁滴,随即越来越密,越来越频繁,几乎转瞬之间就形成了滂沱之势。
两个人挨得近,衣料摩挲之间,肌肤相贴。雷雨声遮盖住人语,阿Joe最终揽住尤嘉,跪在地板上,撩开裙摆,露出娇嫩的花心。隔着蕾丝内裤舔舐湿润,拨到一边,舌头含住阴蒂,裹嗦着用力吸吮,那处不禁逗弄,很快充血肿胀,湿滑的水从腿间渗出来,他吃得啧啧有声。
尤嘉被舔得浑身酥麻,快感如同过电一般袭来,下意识地加紧双腿。阿Joe身有所感,舌尖愈发迅速地左右游移,拨弄花蒂,径直将她送上巅峰。
被刻意压制的欢愉之声再也无法隐藏,难以自持的媚叫从唇齿之间溢出来,然而他却犹嫌不够,对往后瑟缩的她乘胜追击。尤嘉还未从刚才的舒爽中回过神来,就又被男人温热的唇舌包裹,几个吞吐间便泻出大股春潮。
见她在欲海中沉浮,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山坳里刚尝到荤腥的狼。
肉棒早就挺立起来,被束缚在西裤下肿到发痛,解开便迫不及待的从里面弹出来,铃口分泌出晶莹的腺液,难以抑制的兴奋颤抖,连青筋都在跳。他含着她的乳尖,抵着花心研磨她的阴蒂,贪吃的小嘴渗出一股又一股的滑腻,在淫液的浸润下,他亲了亲她的耳朵,缓缓戳进去。
一双大手,流连在她绵软的乳,纤细的腰,饱满的臀,还有招魂幡似的黑发之间。
她太诱人,像一只布满盔甲的蟹,只对为数不多的人才会露出壳下的柔软。他抬起她的腿架在肩上卖力耕耘,这样进去的深,阿Joe一次次整根没入,咕叽咕叽的水声与女人交织在一起,涌动着暧昧春潮。
潘慧雯红着脸把这里封了,让所有人都绕着走,自己却望着那张已经定好的机票犯了难,“明早到底还要不要叫周特助走啊……”
“尤嘉……”明明是销魂蚀骨的欢愉,缓过神时她却发现阿Joe的眼圈已经红了。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阿Joe。
自信的他,慌乱的他,从容的他,尤嘉都曾见过,但却从未见过他这样迷茫的样子,仿佛街边被人遗弃的狗。
尤嘉一瞬间闪过一丝心软,她想说要不然就别走了,但这话仅仅只是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连嘴边都没到便咽了下去。她还是不能放心他,所以只好偏过头去,八爪鱼似的缠住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等再转过脸时,他的神色便已经恢复如常了。
两个人荒唐一夜,不知疲倦,直到精疲力竭相拥睡去。
隔天阿Joe离开,他走的那天,正如两人初见时。
她去机场送他,勾起他的领带,拉低他的头。周围的人对此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女人呵气如兰,吻得缠绵,他拥着她,仿佛要将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一路顺风,周家明。”
一吻罢,她媚眼如丝,目光坚定。
他潇洒地拖着箱子大步离开,举起手随意地挥了挥,临了却舍不下心肠,还是回了头。
女人在保镖们的拥簇下离开,大概是贺叔平的遗言让她悬起了心,从不吝惜自己的安保,宁可让人嫌她大惊小怪,也不留一丝缝隙给别人,所以他只能看见她灰蓝色的裙角。
再见了,尤嘉。
飞机离开地面,他将在远方开启新的生活,从此他不再是谁的附庸,他是周家明。
只是那个世界里,再也没有她。
96 陆斯年结局·月亮却向她奔
你想到的长大之后……
是什么样子呢?
深夜,陆斯年仍旧埋头于工作之中,陪着老板加班是“近臣”才有的优待,在场的诸位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这场会议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气氛愈发焦灼。此时,桌面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坐在首位的他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屏幕,目光却肉眼可见的温柔下来。陆斯年后知后觉地望了一眼窗外,才发觉已经是凌晨。
“唔,李秘书,去叫点夜宵上来,大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手机往外走,揉了揉眉心,踱步到阳台上,挑了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和尤嘉讲电话。
“还在忙么?”尤嘉洗过澡歪在床头涂护肤品,她抹得精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头发半湿不干地散在肩头,整个人闲适又慵懒。
陆斯年望着这张许久不见的脸,说话的声音都变轻了,“有个会要开。”
尤嘉知道很多工作没法往外推,也没办法一味催促他早睡,只默默叹了口气,“别仗着年轻就拼过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对面的人笑眯眯地点头,她护肤完毕,盖着被子躺好,“下周末我过来。”
顿时,陆斯年的眼中仿佛有星辰坠落。尤嘉看到这样也要发笑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日要到了,“什么都不要,你多来陪我几天就好。”
两个人没有聊太久,尤嘉难得早睡,之前刚熬过大夜,沾上枕头便昏昏沉沉。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听着尤嘉轻浅的呼吸就已经足够安心。
四周高楼林立,这里是后厂,灯火彻夜不息,堪称新时代的不夜城。
中关村搁清朝是太监们出宫后养老的地方,现在是互联网人的聚集地,百年来,唯一不变的或许就是这里始终没有性生活。
到了这个地步,钱对他来说只是账户上跳动增长的数字,曾经想要的出人头地已经达成,但那个他想护在羽翼下一生一世的人却已经飞得太远了,远到见面都是奢侈。
陆斯年悠悠叹了口气,顿时觉得工作也有些没滋没味的。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大家吃完早点睡,剩下的明天再说。”工作是做不完的,他的确该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才能多陪她几年。
大家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一时间竟然没有动地方。
“怎么?是我平时太严格了,都不敢走了?”
有个技术表情最丰富,即使努力管控面部肌肉也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本想惋惜几句,结果组织了几次语言嘴角都直往上翘,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喷笑出声。大家最初怕事情有变,都慢吞吞地收拾东西,见陆斯年果真没有再留人的意思,对了个眼神后纷纷散去,先前略显拥挤的大会议室没过几分钟就走空了,竟然显得有几分冷静。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台历上,那是唯一打着“贺氏”logo的东西。果然换个掌舵人之后,贺氏现在的商标都变得无比顺眼。不愧是自家阿姐,台历都做的那么有文化,径直无视某知名设计师的努力,把功劳都归到尤嘉身上,偏袒得明目张胆,理直气壮。
“你和女朋友平时约会都做什么?”
他难得闲聊,秘书被问得一怔,手上收拾的动作不停,思索片刻后回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接她,或者约好了在哪里见面,看电影,吃饭,逛街,有的时候会去看展,夜里可以喝一杯,大概就是这样吧。唔,她挺喜欢打卡网红店,有时候还要提前排队定位置。如果是冬天的话会去滑雪,或者去颐和园和什刹海滑冰,春秋的话可以去故宫,现在太热了。”
陆斯年闻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隔天尤嘉和他再次通电话,他这次背着人撒娇,把先前从秘书那学来的约会流程提炼要点复述了一遍。
尤嘉有点想笑,不过回忆起来陆斯年的确没怎么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最早是年纪还小,后来家道中落,身上背了太多担子,再后来是没有时间,也就理解多了。
……
工作日行程安排不过来,尤嘉周六赶最早一班飞机到北京,两个人看十点半的早场电影。
陆斯年心情颇好,直到看见荧幕上陈非的脸。
片是好片,尤嘉投的质量怎么可能差,但咂摸着嘴里总觉得有股酸味。陆斯年一边看一边嫌弃导演给陈非的镜头太多,然而身边的阿姐已经被剧情所感染。
的确是很不错的商业片,开头诙谐,后来色调越来越沉,青年们用热血捍卫革命,哪怕前方迎接他们的是死亡也没有人倒下。
结尾定格在那面被硝烟侵染,却始终屹立的旗帜之上,远方,号角吹响,援军,终于到了……
尤嘉看不得这种题材,影片放到中途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最后抱着爆米花哭得眼妆全部花掉。
灯光亮起,她匆匆捂着脸去洗手间补妆。陆斯年背着包站在门口等她,穿着最简单的T恤衫和水洗牛仔短裤,高高瘦瘦相貌出众的大男孩惹得不少姑娘偷偷打量,还有些人不可置信地在背后盯着他看,没想到大老板还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说是生日,但这也只是一年中再朴素不过的一天,陆斯年怀念从前的日子,拉着尤嘉去逛超市,自己卯足了劲想要大展拳脚。
路过冷冻区的时候,他喜滋滋地把包装精美的水饺放进购物车。最近收了个速冻品牌,改了个名叫尤知年,怎么看怎么顺眼。
尤嘉平时中餐吃的多,陆斯年这次特地挑战起西餐,蜜瓜火腿,吞拿鱼牛油果塔塔,海鲜巧达汤,菠萝酱菲力牛排,还有一盘她最近偏爱的小龙虾,一顿饭中不中洋不洋,但在他眼里,那叫中西合璧。
甜品是尤嘉定的蛋糕,小小一只,做成灰蓝色的星球状,上头点缀着一枝玫瑰,是两人刚好分完还不会有负担的量。
陆斯年吹熄蜡烛,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心头仿佛也绽开一朵烟花。
奶油里添了薄荷,蛋糕胚中夹着奇异果丁和蓝莓碎,中和掉了油腻的口感,尤嘉几匙吃掉后仍有些意犹未尽。陆斯年便将自己那半让过去,耐下性子剥虾,蘸着汁喂到她嘴边。尤嘉张口吞下,末了含着他的指尖,温热柔软。男人顿时面色微红,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不管多少岁,不管什么时候,她始终都能轻易撩拨自己的情欲。
然而这一晚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把她拥在怀中,她却一直摇头。
他想要她,除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余生。可是她不愿意将这辈子都绑到一个人身上,也没必要这样做。尤嘉欲迎还拒,用着一点点小心思逼他点头,两个人在心里头拉锯,谁也不肯妥协。
她不想再做追逐月亮的人,她要月亮向她奔来。
虽然下决心的过程很难,但很多时候,做一个决定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良久,望着她熟睡的脸,陆斯年叹气,还是输了啊。
两个月后,陆斯年正式宣布将在两年内卸任公司内部所有职务,投身环保和科技研究。
“阿姐,我捧着嫁妆,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蓝天白云之下,欲望长成参天大树。
我见过这个世界,最终决定舍弃一切奔向你。我曾经犯下难以饶恕的过错,但希望可以用此生去偿还。
尤嘉,你是我背德的爱,也是救我出深渊的——光。
97 贺仲辛结局·难得糊涂
贺家老二这辈子可谓顺风顺水,人生中的前半程有亲哥护着,后半途眼看着贺氏要凉,却又窜出了贺绮嘉力挽狂澜,大家想象中的败家子散尽家财流落街头的好戏没有发生,女人把贺氏攥到手心里,贺仲辛的地位仍旧稳如泰山。
日子能过到这地步,搁谁都要忍不住称赞一句会投胎。
凌晨,贺仲辛听见楼下的动静探出头去,只见尤嘉出门常坐的那辆黑色轿车开进庭院驶入地库,佣人们也纷纷忙碌起来,为她放好洗澡水,端上新熬的醒酒汤。
家里的这些人向来只围着能当家作主的人转,从前是大哥,现在是尤嘉。
他几乎快要忘记大哥去世前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大概一个是因为不能祭奠,再有就是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人可以不长大吗?
——似乎真的可以。
母亲去世后大哥把他的事情都管了起来,既当爹又当妈,没过几年亲爹也没了,大哥自己扛起贺氏,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有好事的人在他耳边挑唆,说大哥这是要独吞家产,说他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平日里最讲哥们情意的他想也没想就捡起手边红酒瓶,给眼前的人开了瓢。
大哥知道他不是读书做生意的料,从来没有逼迫他什么,相比能帮助自己分担肩头的担子,他更希望自己过得快活。该给自己的,大哥从来未曾少过,甚至比他该有的要多得多。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他们兄弟相依为命了。大哥护着他,他也愿意为大哥豁出一切。所以哪怕他给那个人的病例做手脚,贺仲辛也只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所以……是报应吗?
大哥也像爸爸那般,以同样的病症死去。
大哥走后,尤嘉又把自己身边的事情接了过来。她不强求他“上进”,但也不许他再碰那些高危运动。
前尘往事都甩到一边,贺仲辛从楼上下来,正好迎尤嘉进门。
女人穿着纯黑的露肩长裙,乌发挽成一个髻,更衬得脖颈修长,红唇娇艳,肌肤白到发光,她懒懒地往他那一歪,任由贺仲辛抱了个满怀。尤嘉面上的两片酡红,媚眼如丝,身上也沾着微醺的酒气。
“又喝酒。”叁分嗔怪,叁分抱怨,他觉得自己可能把古时深闺妇人的幽怨劲儿学到了精髓。
她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有些惆怅地感慨,“我到底年纪轻资历浅,还没坐稳位置,总要多喝几杯,彼此面子上才勉强过得去。”
贺仲辛闻言,眼里的眸光顿时黯淡几分。他不是小孩子了,能体会到尤嘉为了贺氏付出多少心血,回想起大哥刚刚执掌公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早出晚归,前尘往事迭在一起,顿时对尤嘉更加怜惜。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总有人替他担着这担子,让他能够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仍旧是那个贺家二少,外头人对他仍旧毕恭毕敬,只是这次贺仲辛终于开了点窍,纵情恣意了叁十年,是时候担起些许责任来。
扶着尤嘉回房休息,一路上心思千回百转。她旁若无人地躺进浴缸,本该是让人心旌摇曳的场景,然而见到她愈发清减的身体,贺仲辛却只觉得心疼。
尤嘉朝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今天不行。”
贺仲辛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尤嘉在说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一边说,一边把洗完澡的尤嘉裹着浴巾抱起来放回床上,一双大手在女人的肩颈上揉捏,那里僵得不像话。少年时好动,喜欢骑马飙车翼装飞行,肆意玩了一天后翌日根本起不来床,从那之后他就特地学了一手,没想到竟然还真派上了用场。
“以后,让我帮你吧。”贺仲辛一边按摩一边开口,手下的人却愣住了。
他察觉到什么了?想夺权了?这是尤嘉下意识的想法,几乎下个念头就是让这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消失。
“怎么?”她状似无意地问他,“想换车了?”
贺仲辛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尤嘉心中是这样的。但回想起自己的那些“光辉事迹”,她这么想又的确合情合理。
“不是……我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我,我想帮你,虽然我可能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学,多一个人,总能让你不那么累……大哥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
贺仲辛的那个“你”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尤嘉抵住了嘴巴。
他的意思她懂了,神情也不似作伪。尤嘉按下杀心,几个念头从心里闪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教自然是可以教,只不过要派人从头教起,等他掌握的七七八八,自己早就江山稳固……
她知道自己这是多疑,但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她费尽心思才走到今天的位置,可不想在阴沟里翻船。
这一夜清宵漫长,他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她,两个人看似愈发亲密,但还是越来越远。
她越来越像大哥,贺仲辛甚至有些渐渐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那个如弱莺一般婉转呻吟的女孩儿,虽然容貌并未发生多少改变,但气质却迥然不同。甚至……会让他感到畏惧。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贺仲辛想不明白,默默叹了口气,替尤嘉掖好被子后离开房间。
活了半辈子,糊涂了半辈子,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98 白思邈结局·迷雾围城
凌晨叁点,白思邈坐在桌前,眼睛盯着屏幕,手底下键盘噼啪作响。
活在京城,管你赚多少钱,但凡还是在给人打工,不加班几乎是一种奢望,更何况是他这种还存心往上拼一把的。初见她的那时候,他只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娇生惯养出来,无病呻吟的年轻女孩,没成想只不过是存了欣赏壁花的心思,从此却再也没有移开眼。
此时此刻,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隔壁,可他却不能越雷池半步。
他们曾同处一室,但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短暂的交集让他以为能将这支花折入手中,最后只能默默地望着她与自己渐行渐远。
满室光亮,更衬得屋内人影单薄。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诊室的房门被敲响。
白思邈顶着一佐翘起的毛开门,尤嘉望见他这副模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不明所以,还是就着黄铜把手的反光才看出异样,慌忙理了理头发,“尤总好。”
“好了好了,认识这么久了,没必要这么生疏。”
她本就不常笑,登临高位后威严更甚,此时莞尔,恰如寒冰开化,冰雪初融,白思邈被晃得不知所措,但身体还是诚实地把她往屋内请。
尤嘉懒懒倚在沙发上,此时大概是熬了许久,已是累极,不知是睡是醒。他不敢打扰,也不敢开口,就静静望着她直到大亮。空气湿度高,久不下雨,积聚的大量水汽碰上温度骤降凝结成雾,乳白色的纱幔将整座城市围得密不透风,能见度降到最低,只能模糊看到远方闪烁的黄色灯光。
门外人不知内里状况如何,发消息问见不回,更没有胆子上前敲门。
半晌,尤嘉揉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手臂已然酸胀,她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上披着白思邈常穿的大外套,牛仔料洗到发白,鼻尖萦绕的不是古龙水的香气,而是曝晒过后的阳光味道,罕见地又扬起一抹笑,略带歉疚地说,“不好意思啊,连累你不能下班。”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求之不得——”白思邈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这是又说错话了,一只手捂住脸,“我的意思是,为了工作是应该的。”
好在尤嘉见他窘,没有继续揶揄,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后清了清嗓子,“所以,白医生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望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世界,此时一座座楼宇都成了孤岛,他见不到对面的大厦,只见周遭雾浪翻涌,正如自己起伏不定的心。
空间愈小,人与人就愈发觉得亲近。尤嘉在和周医生密谋一件大事,她能瞒得住所有人,却瞒不住作为周医生助手的他。
他不是傻子,本就聪明的头脑一旦下定决心钻研,哪怕用了一番时日也把那些她清扫干净的过往翻出些许,串联起大概故事。她有一个疯狂的想法,需要最顶尖的心理学家作为臂助,帮她实施,周医生名气太大不能离开公众视线,所以,她急需一只同样好用的手。
“事成之后,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不论金钱,名誉,地位,还是其他的东西。”尤嘉轻轻搭上他的肩,意味深长。
可他也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大概永远也得不到。
凡人怎么可能奢求月光常伴呢?只要光曾驻足便已是恩赐。如果成功,他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俗世中人人渴求的东西罢了。如果失败……他不保证自己能够安然无恙。
眼前美人如画,清晰地指给自己两条路。
一条按部就班,一条光怪陆离,但诚然,危险与收益并存。
白思邈纠结了许久,深呼吸,最后终于笑起来,“如您所愿。”
他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世俗的成功已经足够让他心折。
他愿意赌这一次,赌个功成名就的将来,但是这个行为也注定要背离自己最初选择学医的那颗心。
一旦踏上不归路,白思邈只希望命运女神再次眷顾,让他们都能得偿所愿。
当天,白思邈递交辞呈,离开了自己工作多年的诊室,待阳光洒落,大雾散去,他坐上包机,目的地是东南亚的某座私人岛屿。
99 功亏一篑
太阳朝升日落,月亮起了又沉。
昼与夜交替之时,整片海域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之下,金波摇曳,宛若破碎的琥珀。
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们在岸边踏水拾螺,海浪再次冲来,这一次,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个男人。
他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布条,大概是在水中浸泡得太久,部分皮肤皲裂,脸色是病态的苍白。
“米娅!米娅!——”
孩子们四散开来,惊慌失措地朝着不远处的木屋跑去。
……
冷。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这么冷。
仿佛把人丢进冰窖,比他在南极时还要冷。
贺伯勤下意识地把毯子往身上裹了裹,想睁开眼睛,又被阳光刺得闭起来。几息后,他看见一张张黝黑的小短脸,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人从游轮上坠落,本以为九死无生,谁能想到他并没有被卷进涡轮中成为碎肉,反倒随波逐流,就这么活了下来。
——竟然连老天都以为他命不该绝。
岛屿很小,人口更稀,只在平坦开阔处盖房修屋,勉强算是个村落。这里的人靠打渔为生,母语听不出来到底是哪国话,但仰赖早年殖民主义在东南亚影响至深,总有几个能用含混不清的英文同他交流,米娅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说不了长难句,但所幸还有画功,多年不碰此道,竟然也没被商场世俗影响太多,举着树枝在潮湿的沙滩上勾勾画画,添上精心筛选的简短单词,几笔下去便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富豪流落荒岛,只要精心照顾,等仆人找来,他就会带她离开这里,去到繁华都市,与她结婚。
男人体格健硕,外表俊美,几番忽悠下来,米娅动心了,允许他留在自家养病。
虽然米娅有些迷糊,做出来的食物味道一言难尽,每天都会给他喂下一碗碗黑绿色的糊糊药,让他的感冒发烧反反复复,但是能有屋瓦遮头,他已经很满足了。
折腾了快半个月,他的身体终于好了不少。米娅带他上船,去了一座更大的岛屿,面对着眼前的公用电话,历经风吹雨打,都快被盘出包浆来,贺伯勤思索再叁,终于拨通了一个号码。
接听的人非常警惕,按掉了叁次之后,电话终于接通。
“别挂!我是贺伯勤,亚太区密钥是Paul Gauguin……”
两个人几番问答,内容深入肌理,半晌,电话那边的人终于确定他就是贺伯勤无误。
“老板,我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只是……”
国际长途资费高昂,村里的人靠海吃海,曾经战乱带来的朝不保夕感让他们没什么储蓄习惯,能给他的时间不多,贺伯勤截断对方的叨念长话短说,“只要你能协助我回到港岛,你就是贺氏的新vp。”
听到这种话,对面的人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了。
他果断报出海岛的位置,让对方即刻启程,秘密前来接他。
男人一口应下,说只需要叁天,一定能迎他回港。
贺伯勤脚步轻快,只觉得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然而叁天又叁天,他在每个天还蒙蒙亮的早晨就会坐在岸边等候,直到暮色四沉才回到屋内,却始终见不到迎接他的人影。
真的会有人来吗?
有时夜里,他被病痛反复折磨,只能靠咀嚼麻草叶子缓解疼痛,他知道那是饮鸩止渴,却别无选择。
等待在日复一日中陷入焦灼,几乎耗尽所有耐性。
终于,他等来了一艘船。
麦克从船上下来,激动地握住贺伯勤的手,“老板,这些日子您受苦了。”
他望着麦克,目光幽深,心比手还要凉。
他从未和麦克提到过自己整容的事情,麦克却已经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
贺伯勤想要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却被麦克死死地钳住,动弹不得。
米娅这时也从屋里走出来,帮着麦克给自己五花大绑。
情理之中,他再次见到了尤嘉。
如果说之前,现在就是疯狂。
“大哥好演技啊,还什么富豪落难巧取有情娘,剧没少看啊,啧啧,不知道这些日子,当人形按摩棒的滋味怎么样?”女人娇笑着,仿佛从地狱中走来。
头被抬起来,浸到海水里,即将窒息时又被捞起,她轻轻勾勾手指,窒息缺氧的痛苦就把他折磨到理智全失。
与尤嘉同行的,是许久不见的周医生。
“真的有用?周医生不会是在骗我吧?”
“这项技术还在试验期,我只能尽力而为。”周医生叹了口气,“还请小姐高抬贵手,放过我弟弟。”
阿Joe的功与过,罪与罚,全在她一念之间。
尤嘉笑着说,“只要您配合,我自然不会伤害他。”
其实这种事情,成了最好,不成的话,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也没什么可惜。
她也想看一看,当一个人遭受到重大打击,在经过反复的电流刺激和心理诱导下,是否真的能洗去过去的记忆,填上自己想要的内容。
当初如果没在白思邈的桌案上看到那份论文,她也不会想到世上竟然能有这么绝妙的方法。原来科技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叁个月后,男人匍匐在尤嘉身下,几近虔诚地望向她,“我是……Leo,您是……我的主人。”
她抚摸着狗头但笑不语,半晌说道,“主人有个新任务。”
男人不明所以地抬头。
“假扮——贺,伯,勤。”
100贺伯勤结局:你有没有见ta
早上五点起床,煲上一锅蟹粥,主人有时候喜欢黄鱼面,要起得更早一些,料理那些空运来的江南小鱼。
主人向来讨厌油烟味,服侍她起床前要先洗澡,然后四肢着地,爬到她身边。主人心情好的时候会勾起他颈间的银链,牵着他下楼,但大多时候她只会不耐烦地将他踢开,叫他滚远一点。
今天的主人心情一般,不算好也不算坏,一个眼神都不给他,自顾自地散步下楼。其实这种时候他最难过,明明她每次踢人的时候都收敛了力气,打人一点都不疼。
今天的主人有些迷糊,即将落地时脚下一空,他扑过去抱住她,生生用后背挨了那一下,那一瞬间他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怀中的主人温软,安然无恙,连块皮都没蹭破。
就冲打扇巴掌时的那个手劲,他知道应该没什么大碍。
未经主人允许擅自触碰主人的身体要受到惩罚,主人也只是按照规则做事罢了。你看,她其实也不忍心的,吃早餐的时候还从盘里撕了两块鸡肉放在手心,唤他来吃,还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当做嘉奖。
早餐后,主人给他的水盆里添满牛奶后离开了,他蹲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望着车子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喜欢主人,主人是他的一切,只是主人的生命里不只有他。
曾几何时,他还是和主人住在一起的,只是有个年轻男人总是恶狠狠地盯着他,有次还趁着主人不在,把他按在泳池里,不让他起来。自从那次快要死掉之后,主人就把他养在了别处,偶尔过来。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和主人分开,他可以更识趣一点,也可以在男人出没时躲起来,因为即使主人每天都很忙,每天都要召唤不同的男人,他也想能看见主人。只可惜主人没有答应他,因为主人说,那个年轻男人要一直住在家里,他很厌恶自己,所以只能把他送走。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掰着手指头细算,是被男人溺死前日日见主人,还是病死前每月见两次主人,和她相处的时间更多。
这道题太难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是的,他有病,是癌症,夜里痛的睡不着觉,只有主人在时会施舍他几颗药。
匍匐在地上舔干净,就能不用皱眉地过上一宿。
他是主人从岛上带回来的,那样闭塞的地方,她就是光。他是个流浪了太久的落魄画家,穷困潦倒,一文不名,是主人让他有了栖身之地,给他肆意绘画的自由,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不用当狗。
他画夜色,画星空,画花园里的玫瑰,但画的最多的还是人。
他画人只画她,面无表情的,眉头微蹙的,粉面含嗔的,画中的她看天,看地,看海,看云,唯独不看他。他把自己卑微的心愿写在画布上,主人只是轻轻的瞟他一眼,无喜无悲。
此生最大的妄念,大概就是他偷偷在她的小像旁边,添上了自己。
那张画他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最后不翼而飞。他诚惶诚恐地偷瞧主人的脸色,看了几番都什么也猜不出,只是被结结实实地饿了叁天,直到奄奄一息才喂他一碗水,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是啊,他怎么敢呢。
主人每个月肯定有一天会来,那就是股东大会的前一天。而他存在的意义也在于此,如果不是因为他长得像贺伯勤,主人才不会多看他一眼。
那一天他会穿上西装,扮成一个人,她会挽着他的手臂走进那栋摩天大楼,开一场他听不懂的会议。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在正中的主位就好。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些话和自己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要打碎就会知道什么,但往往到了紧要关头就会戛然而止,等再醒过来,他依旧是那个庸才。
不过庸才天才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到那天,主人总会给他一些特别的奖励,他们会在外面用餐,或者一起去海边走一走。
他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戳穿,因为她会挡在他身前,把一切事情处理妥当。
每个月的那一天,他会觉得自己久违的,成了一个人。
他也真的好羡慕那个男人,主人一定很爱他,才会在全世界寻找他的替身,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活着。只可惜他只是一个赝品,一个低劣的仿冒品,经过整形医师的千刀万剐,才能做到九分像。
但仿冒的他能得到她的一丝目光流连,于他而言就已经是全然的满足。毕竟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又笨手笨脚,主人不嫌弃他就已经足够宽仁。
他不能贪心。
毕竟他命不久矣,这样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能多看一眼主人就已经知足。
随着时间的流逝,病情反反复复。
他死于五年后的除夕。
原来什么都不会,那样笨拙的人,竟然也学会了包饺子。
薄皮大馅,褶皱均匀,圆鼓鼓的喜人,大概能惹得众人垂涎。
他撂下未接通的电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继续捏起来,“总是要来的,叁十不来,初一也会来,要不然就是初二、初叁……”他可以多包一些冻起来,冰箱很大,能放下不知多少屉。
或者……等主人来时,再包些新的也来得及?
当天夜里,海面上烟花次第,他的病情陡然恶化。
弥留之际,往事走马灯一般浮现在眼前,他看到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画面……等他终于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道白光已经将他笼罩其中。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一抹笑,眼角流下一颗泪。
原来如此……
这一生那么漫长,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