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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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 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於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眞价实的「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兴许是他始终隐於骷髅岩的幽影深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滩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於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著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还巴望著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麼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才该服老。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著,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著联络人,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著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子那厢尙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 「下回你再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滩月他却干了什麼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眞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崔艳月尙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藉此钓出权舆眞身,一举铲除,你这麼认认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著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麼?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你怎麼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於某处?我们留於此地、留於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著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II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麼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眞要我杀,我倒是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满坑满谷,犯得著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麼难麼?」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莫继续在崔艳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 「剩下最强的一只,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过昔日锟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 「什麼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当铺」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当铺」之名招徕顾客的,清一色是资本雄厚、规矩森严的大店,打进门便祭出三高迎客I槛高、阶高、柜台高,通常门内都会放上一扇大屛风,以风水来说是财不出门,也防外人窥看,避免上门的当户尴尬。 城南的惠和里、马道子街一带,是当铺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银铺子汇聚的宝畅里、天元寺,转个弯儿便到专卖字画古玩的永定桥市,以地缘来说非常方便。天水当铺自也不例外。 当铺是开门做生意的,拜髙槛屛风之赐,顾客进门以前,也不知来的是谁,因此,当胡彦之大爷领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贼的陈三五,大摇大摆晃进天水当铺时,柜上的朝奉透过窄小的防抢木栅瞧见,已来不及唤人关门了,本能地将柜门后的铁闩一拉,断了入柜的门道。 「奶奶的,」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著。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麼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著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眞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哗啦一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柜台,犁著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著一个,就这麼往背门一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琅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妈发什麼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麼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乾二净,都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冲著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眞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値不斐,却属於不易脱手之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算「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 「在你这儿押上两年,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著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只听老胡笑道: 「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著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著满屋哼哼唧唧的护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於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谓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於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间。其时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老胡停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排门1(11人,似兑铺^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著;名花鞞惨淡的飓人,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著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气,只比病恹恹稍好些,眞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眞傻了。胡爷师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能埋伏了等著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 「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麼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一切又是为什麼?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长立於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眞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统治一门……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 (这怎麼可能?) 天罗香的禁逍足世问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他能自由进出冷炉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终於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造成。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麼做,或许纯是出於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麼?」胡彦之乘胜追击: 「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麼?」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里。」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不见兄长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於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称盟称霸的聚会,怎麼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囿於掩饰身分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 ———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麼?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麼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颔首道:「我虽没做过一天的狐异门人,但要替狐异门以及其他免於无辜牺牲之人谢谢你。她……母亲会明白你的忠诚,并庆幸这儿有你在,及时做出正确的决断。」 十九娘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腹里窃笑,我这麼做可不是为你。」 胡彦之心中感慨:你要眞是为我,那还聪明些。实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连妒忌、愤怒、偏狭……这些出於内心的负面情感都无法正视,非找个理由才能动手的人,是世间最为软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丁半点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际过於露骨的怜悯,只会益发激怒这个女人,万一怒气转向可就大大不妙。胡彦之故意露出一丝算计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开口。十九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纱襌裤里裹著的雪腴大腿叠上右膝,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茶,垂眸道: 「胡爷还有什麼指教,一并说了罢。要逞威风,此地没人打得过你,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汉。」 她双峰本就极是伟岸,纵以锦兜裹住,也只能勉强托住沉甸甸的下缘,溢出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圆桌端起茶盅时,两枚雪白浑圆、中夹深沟的半圆乳球便索性搁在桌顶,绵软的乳质乳廓被木桌一顶,几乎要倾出肚兜来;光是涌出布料的分旧,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还多,满於桌缘的酥莹雪乳,几乎让人产生她上身赤裸的错觉。 老胡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赶紧拖过她对面的圆鼓绣墩坐下,免得裤裆支起一顶大帐,当场出丑露乖。只是这麼一来距离更近,但觉满眼腻白,直想将手伸过桌面,轻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浅浅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颜忽地放光,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说呀,发什麼愣?」嗓音轻软娇腻,带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娇鼻音,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少女般的促狭灵动,却又不令人觉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儿听了,不免枰然心动。 这就是报复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当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让你瞧瞧!此际就算扑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从了I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企图也让对方感到心痛,是非常经典、但其实没什麼效果的傻念头。 胡彦之抑著心猿意马,装出心猿意马的模样,乾咳了两声,尽量将视线集中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避开搁在桌面的那两颗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那个捞什子七玄大会在哪里召开。」 十九娘并不意外,负气似的敛眸一笑,薄颦更添几分艳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麼著?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没说,但你心里肯定有谱。」胡彦之有意无意似的,随口道:「说不定经昨晚这麼一闹,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脸上却挂著笑,宛若春风开绽,令人醺然。「没准的。胡爷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这样啦。」胡彦之极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气,以拇指刮得颔髭嚓嚓响,饶富兴致一般,涎著脸道: 「你个小坏坏!好罢,我猜猜、我猜猜……唔……这个……好像……似乎……也许……哎呀好难猜我猜不到。该不是冷炉谷罢?」 翠十九娘正听他死皮赖脸缠著,旁边要有人蒙著眼,还以为来到青楼筵上,大爷正调戏姑娘;还好没来得及呷茶,否则便要喷他一脸,雪酥酥的巨硕奶脯一晃,惊异道: 「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单纯是研究怎麼开鸡寮麼?」老胡兴致索然,一脸无趣。「他让你想方设法打进天罗香,就是为了这一天。」十九娘虽觉此说过於武断,但结论既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已知我与游尸门、五帝窟结盟,」胡彦之不著痕迹地虚张声势。「这两派所持请柬,上头写明的目的地却不相同,显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让这些首脑有互通声息的机会,或预先派人踩点子打埋伏。我料有一处眞正的集会地点,至少他是当成备案的。」 「……备案?」 「万一冷炉谷去不成,便於该处直接召开大会。」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炉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炉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确知道这麼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炉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於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裕度,仅限於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这麼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说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那边有片小屋撃叫什麼来著?」 「叫万安擎。」4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彷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人,等闲不考虑定居於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无央寺」。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撃等,那都是实际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著。 可惜现在有冷炉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麼?」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分,露面只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这就得靠你帮我了。」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我?」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麼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麼画片儿或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麼?」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麼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 「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了这麼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忽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 ———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麼?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 绝了。世上哪有这麼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十九娘盈盈一笑,终於有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又该如何……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运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麼?」 「关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彷佛变了个人,更沉默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著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馈其上的万钩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著黑白两道无数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双肩,她从未自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哗时都还要宁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麼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著,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儿,乘著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没发生。黄缨边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II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乾,看来便像一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I 这回倒没剐出点什麼来行贿。她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分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听红姐的下落。眞是累死人啦,没办法,谁让他都靠我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甜丝丝一笑,哼歌儿扭著小屁股四处忙去。 好在药庐的人把差使全扔给她,当她瞧见耿照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只完好如初的右手时,尖叫声几乎撼动整座望天葬。「怎……怎麼会……你怎麼弄的……我明明……明明看到……呜鸣呜呜呜……」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发顶,宠溺笑哄: 「傻丫头,哭什麼呢!不是好好的麼?乖,快别哭啦,花脸猫!」 「呜呜呜……人家开心嘛!呜呜……哪有这样的……你妖怪啊!」 黄缨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摆布吃食,一边给他递食水搵嘴角,边汇报昨儿到处听来的八卦I「是线报!」她翻了翻哭肿的眼帘,没好气道:「什麼八卦?没礼貌!当心我不告诉你金环谷的四大玉带是哪四个啊。」 耿照连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带。 但黄缨能提供的「线报」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说全无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闲聊,仔细交代了传给姥姥的话,黄缨才依依不舍离开。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处,趴在另一头的苏合薰才敏捷起身,猫儿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里的牛肉条。铁笼只晃了下,彷佛女郎全无重量似的,单是这轻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虽未如耿照呑食的血炤精华,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经脉的神效,但她腹中那枚血炤阳丹正迅速改变女郎的身体,过去许多悟不通、做不到的关隘,忽然都有了简单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苏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声道:「耳目难察,但我能感觉。你同她说话时,那人就伏在洞里观望。」阳丹发生效用的影响,亦体现於她暴增数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灵觉,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远或不如耿照,纤敏却有过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觉没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说话的缘故。」藉著送食物入口时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苏合薰与他默契绝佳,低头边吃,指尖蘸油,在笼底写了「还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他背脊有些发寒,低头见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这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的伎俩,跟著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苏合薰连说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加紧消灭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断放弃,积极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听到的———」风卷云残之后,她按了按嘴角,才刚起个头,难得这回是耿照打断了她。 「那个先不忙。」 少年凭栏远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现而隠的神秘身形,忽然转头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我想……先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人』,你看怎样?」
第百六四折 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是自冷炉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著的一颗心终於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崎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幼玉住著,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拚命之类的蠹事,随口分析: 「喏,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著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崎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麼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崎,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不见有男子走动,彷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地一凛,斜瞟著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麼说。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餵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藉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麼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屛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跟著,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著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於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麼?」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著老妇人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麼认眞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麼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两人随意聊著,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良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良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手抹去。黄缨会意,接著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著想,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笑道:「你眞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著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乾身子,两人相扶著移往披衣辕架,於屛风内穿戴齐整,屛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著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似乎眞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眯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撗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著衣架的华服老妇人还等著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麼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黄缨搀著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著数重镂花门塥、照准黄缨露出屛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欲掠上横梁,追著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什麼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眞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著一抹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 「逗你玩儿呢,这便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於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麼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著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著她,笑道: 「此计於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觉,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聪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眞的在意,这才打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炉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I 她带走的《天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炉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眞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越多,他越觉得眞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人的美丽大姊姊,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著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眞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著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彷佛说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於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表决斗那时。」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於怀,彷佛……被亲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麼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杓: 「我们不是眞的成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著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著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她好了,你这麼烦恼,我瞧著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1—」见明栈雪「噗」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 「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著,仍是削如绝壁,线条末端没於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麼?」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炉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只眼睛盯著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著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存著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於岳宸风啊丨‘」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於对方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於镇东将军,事事都透著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愼小心,毕竟隐於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百出,靠著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I大害。」 明栈雪眯起杏眸凝著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仰望著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著该将他放在心里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麼——— 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他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麼。他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 「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上麼?」说著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推论终於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著这口明月环,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著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枰然。 二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於岳宸风毫无益处,反见疑於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著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惯见没什麼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开锁」。即使明栈雪精於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 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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