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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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 “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 “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 “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杀!”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 “果然释门武部所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却不能径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磐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马郎开棺”、“伫海宁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促狭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巨细靡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连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僊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著书驳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这工程十分浩大,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门的部分,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包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他素有行医济世的宏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凑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法。三人相视大笑,交换了武功秘籍,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菩提大法》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跋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广......我是说“红姊”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树棘象征卿位,九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为名,若出自儒宗正传,定是相当厉害的绝学,只有上位者才能学。” “若是这样,这位前辈当真识货得紧。可惜不知他的来历。” 染红霞回过神来,忽尔一笑。 “倒也非全无头绪。这篇跋里,透露的讯息可多啦!”抿着菱儿似的圆润小嘴,瞇眼如丝,双臂环抱着饱满坚挺的诱人双峰,翻出一只白皙右掌,纤长的食指尖冲他轻勾几下,神情得意极了。 “红姊真是聪明绝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觉,赶紧请教。 “......满眼贼光,毫无诚意!” 染红霞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白玉乳球上下弹动,差点撞开襟口。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拍着高耸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与你说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题匾叫“救活斋”,这“斋”指的是读书之处,他的来历最清楚,分得儒门典籍是理所当然。五阴大师是后来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无生道场”,整理出来的道门典籍归他,推断应是道脉出身,可能从道士习武,或所学近于道家。 “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当是“庵”无误。这位前辈分得佛教典籍,应该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这下轮到耿照失笑了。 “红儿,你这说法未免牵强。怎知不是袁、盛两位出身儒道两脉,欲得自家之所学,而这位前辈原先并无宗派,便由他处置剩下的典籍?” 染红霞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猛被点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输的性子又起,兀自嘴硬:“这......跋中既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丝丝入扣,才能说是巧合。袁悲田儒门出身,却得道门圣典;盛五阴道门出身,却得佛门秘典。这第三人须是佛门出身,却取儒门上典,才算丝缝严实,无巧不成书。” 耿照忍着未加辩驳,但要他昧良心大声附和,亦有不能,微笑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染红霞的世界里,从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容对手相让?胀红小脸,正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声,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会心一笑,不好意思地说: “我方才说的都不是关键。我一早便认定这人是僧侣,千方百计找证据,却忘了最初生疑之处。你瞧!”摊开卷跋,指着字迹: “这样的字只在佛经见得,又称“雕楷”,是僧侣抄经惯用,我师姊便写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这种字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经的僧侣,俗称“写经生”的便是。我一见这人之字,便猜是写经生出身。” 耿照家中礼佛虔诚,惯见经书,一想果然是如此。 横疏影每日批写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笔吏出身,流影城的账房、西席等亦是惯写之人,这些人无不是一手好字,却与佛经雕版不同。仔细一想,那人笔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与行之间字字齐头、几不留空的习惯,与“计白当黑”的临帖审美大相径庭,对一名擅写书法的人来说,实在稍嫌拙劣;若是雕版工或写经生,则又再自然不过。 耿照心悦诚服,团手揖拜。“这回我是真服啦。红姊当真目光如炬。” 染红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娇笑:“好哇,可见之前都是虚情假意。” 两人打打闹闹,相偕而出,想起离开圣藻池以来还未进食,腹枵如鸣蛙。三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鹰飞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仓促间难觅工具捕猎,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见底,多富游鱼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奋勇下去捉鱼,染红霞却有异议。 “你来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见他还欲开口,抢白道:“烧鱼我一窍不通,非你不可,比起来捉鱼我还拿手些。咱们一人做一样,分工合作,岂不甚好?”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大有二掌院的派头。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帮忙捉鱼。徒手捕鱼,可不容易。”点了点头。染红霞展露欢颜,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几可见底,跃跃欲试,褪下红靴松解腰带,忽见耿照还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这儿做甚?转过头去!”耿照被骂得有些懵,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哪处没瞧过的?况且谷中无人,恐伊人在水底遇险,就近照拂,岂能轻易离开? 染红霞一使起性子,可没忒好打发,抓起靴子劈头扔去:“不许看!”左右两只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变,才知不是开玩笑,夹着尾巴一溜烟钻进草丛,连声叫道: “我不看我不看!没敢看没敢看!” “扑通”一声染红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摆臀,轻踢着两条修长玉腿,浓发散于碧波间,龙宫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两眼发直,脖子越伸越长,染红霞忽冒出头来,甩手一掷,拳头大的圆石离水飞越,凌空划出一道平弧,“碰!”砸中耿照身后的树干,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过高明。 耿照抱头鼠窜,差点没被弹落的圆石击中;再探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两瓣雪白浑圆的翘臀翻出潭面、旋又没入,随后两条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团鼓,线条修长,配上扳平的脚背、玉趾,充满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红霞潜进水底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远,觅潭边干燥处圈石为灶,堆满柴草,以两截被烈日晒透的干树枝摩擦生热,往干草堆里吹着火星,不多时便升起了篝火。 “泼喇”一响,一尾扭动的肥美鳞鱼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边湿地,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几乎泼着火堆。耿照以身体遮护,被溅得一头一脸,却见石边趴着一尾雪颈削肩的光裸人鱼,湿透的浓发拢成一大把,遮在高耸的胸前,吃吃笑道: “活该!贼眼溜溜,泼成一条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两条挣扎弹动的银鳞鱼赞叹不已,顿生无限感慨:“镇北将军的千金不但马术、车术绝佳,连水性都忒好,北关军果然是天下劲旅,从山边打到水畔,怕是找不到对手。” 染红霞差点笑得沉入水底,频频舀水泼他。“这同我爹没关系。你别忘了,我是在断肠湖边长大的,水月停轩的亭台楼阁便盖在水上,本门弟子还不会使剑就会泅泳啦。你以为只有男孩儿会入水捞鱼,调皮捣蛋?” 耿照一想也是。黄缨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来红儿所言非虚,见她平日一板一眼惯了,实难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鱼玩耍的模样,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师父只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红霞趴在石上,双乳贴着岸石,满拟遮住羞处,岂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轻轻打水,圆翘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耸起两团雪肉,隐见桃凹里一抹酥橘,股间飘茸纤细,煞是诱人。耿照说到“打你屁股”时,暗自吞了口馋涎,苦苦弯腰,以免被她发现支起的裤裆。 “不,我从不调皮捣蛋的。” 染红霞对他的“贼眼”浑无所觉,一本正经道:“我专抓调皮捣蛋的师妹。敢偷溜下水摸鱼捉蟹的,没一个游得过我;抓上岸来,自有专司责罚的嬷嬷打板子,偶尔遇到特别调皮的,师姊才发落我处置。被我打过屁股,没一个敢再作怪。”言下不无得意。 耿照头皮发麻,满腹绮念化烟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鱼,自找潭边僻处剖洗刮鳞,串上尖枝烧烤。他从小帮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务,手艺不坏,虽无油盐调料,这数日来的头一顿肉食仍吃得染红霞赞不绝口。 两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无生道场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静待日落。五阴大师的居室杂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积尘,掬水刷洗一番,便觉干净舒适,比在池畔湿地过夜要强百倍。唯石室中诸多陈纸,又无防火的灯罩,为防火星飘上手札堆,将珍贵的记录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过烤鱼,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红霞生性不喜逸乐,平时早晚排有日课,聊得片刻,盘膝吐纳用功起来,也不怕耿照窥看,闭目练起水月正宗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边为她护法,一边翻找有关天覆神功的记载。不知过了多久,女郎吐气收功,睁眼见他专注阅读,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记,却是从底层抽出来的。依五阴大师习性,应是最早的几本之一。 情侣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纵未剥去束缚合而为一,尽情享受那天地间至高至美的销魂滋味,也该是并头喁喁,细诉情意才对,两人却是并肩坐在篝火前读书,各自入神。若有目证,不免要咋舌摇头,徒呼负负。 这画面一点也说不上美。 只有当夜风骤起时,刮得四野猎猎、焰舌劈啪作响,两人依然端坐不动,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才与古老的石屋、废弃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惊人的女郎也好,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罢,不仅属于彼此,也属于被遗忘的山谷;在静默肃立逾千年的峭壁遗址前,两人丝毫不显得渺小脆弱,与回谷之风同样自得。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染红霞。 “怎么了?”耿照听她一声轻呼,即从字里行间抽离,警醒抬头。染红霞却未应口,双手捧着陈旧的线装簿册,视线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记不记得在跋里看过的,何谓谷中“三奇”?” “是辅佐龙皇渊甲的病三槐么?”耿照幼时多听评书,尤好英雄豪杰,对于开创盛世的贤王渊甲大有好感,头一个便想起他来。 “不,是另一个说法。”染红霞轻摇螓首,火光映出一脸凝肃。 据《祖洲僊记》所载,“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为三奇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环绕的那几座白玉台规模虽大,却难与天佛馈赠玄鳞的接天宫城联想在一块;白骨陷坑虽遭封闭,其中若藏有玄鳞化龙的巨大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书的那些人,岂能不公诸于世? --“龙”实存于世的消息一经披露,数百年间东洲大地怕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遗忘,埋没于绝岭间?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瞇起美眸,一瞬间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神情由明栈雪、横疏影乃至宝宝锦儿做来,半点儿也不奇怪,在她脸上出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与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犹豫太久。 五阴大师重然诺、讲义气,皈依后心怀苍生,绝笔诗豪气不减,虽前半生杀孽太重,说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心怀朗朗,决计不会是诡诈虚伪的骗子。况且以大师的眼界,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说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实不高。 “我也信。这样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握紧手中陈册,低声道:“大师说三奇皆真,他亲眼见过其中一样,毕生受惠。而我们始终猜不到是谁的那位亲口告诉五阴大师:他见过另外两样。就在这个地方。” ◇ ◇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帘,小心不被码头上的细作瞧见。 莲觉寺的大乱暂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够,他猜慕容柔恨不得把与会的数千人通通关押起来,一个也不放过-- 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欢刑狱。当年慕容审讯时几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读心术”传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来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时所吐出的话语,无论是因为痛苦、恐惧,抑或是抛头洒血的义慨之类。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现场数千人中。不得不放这些吓坏了的权贵仕绅离去,则是幕后黑手对镇东将军最轻蔑放肆的嘲弄。 对“古木鸢”也是。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与镇东将军府的代表双双葬身于莲台下,暂时解除了慕容柔吞败的窘迫,却埋下更大的危机。慕容柔命谷城驻军连夜开挖,昨天终于在石砾堆里发现二人的兵刃,却未寻获尸体,挖掘的行动仍旧持续进行中。越浦四处布满将军的耳目,镇东将军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数目惊人的细作,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 而迟凤钧被刺客所伤,于驿馆休养--这当然是幌子。莲台是迟凤钧征收监造,突然倒塌,交代须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怀疑是慕容柔软禁了抚司大人,就算问不出口供,起码别让他人从迟凤钧身上拷掠出什么来。这点慕容柔经验丰富,行动快极,迟凤钧连奏折都来不及写,人就没了踪影。 当然对古木鸢而言,潜入驿馆非是难事,但一向都是迟凤钧奉召来见,他若主动去了,迟凤钧便多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事不能再拖,这一两日内就必须有个结果,但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会面。 窗格一动,连遮帘都未掀飞多少,乌影已飘入船舱,夜行黑衣,面上依旧带着轻佻的纸糊面具,冲着老人一欠身,闷湿的声音听来永远都带着笑。“咱们差一点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强又按下了火气。 “差一点儿,就不算是赢。” “可也没输。”鬼先生耸耸肩,径自落座。“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死啦,慕容柔给不出交代,有得他伤脑筋。届时北关尽提大兵--” 古木鸢终于忍不住哼一声。 “没什么尽提大兵这种事。你不认识染苍群,他会为女儿同慕容柔拼命,但不用北关一兵一卒;连斩杀仇人的刀,都不会从将军府库中拿出,定是私人购置,决计不能是公器。你以为这人当年,是怎么从漫天谗谤中走过来的?” 鬼先生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笑道:“至少现下流民滞留东海,再加上三乘大会出的乱子,总有机会逼反慕容的;还有机会,就不算失败。况且耿照葬身莲台,也省了一桩麻烦,七玄大会没这厮添乱,计划也能顺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细,执行力强;要能改一改那轻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当作部下来用,得先杀掉才行--往好处想,有缺点也不算太坏。 “三乘论法不算失败。虽未达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东海。”姑射的领袖为这局的结果定了调,冷冷说道:“幸而没留下什么破绽,差强人意。” 黑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坐起身来。 “说到破绽,当日被慕容柔扣押起来的那两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慕容放人,慕容不从;闹到最后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赐粥给他们果腹,聊作安慰。那两百号人吃完了御粥,没等押回谷城大营牢房,半路死个了清光,没留半个活口。” 古木鸢一凛,双目迸出慑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药物十分罕见,且复方混杂,施用的工序难以逆推,本不会留下形迹;待镇东将军想到用药的可能,延国手勘验,药性早已发散殆尽,查不出蛛丝马迹。他没想过灭口。 成大事须得牺牲,但非是无谓地滥行牺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敌、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笼......老人花了绝大的工夫克制怒气,不欲在此际摘掉手中仅有的能子。“做得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那日没见你接近殿后,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确是绝了后患。”鬼先生笑着,慢条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没有下毒。如您所见,那日我分身乏术,实在没那份闲心。况且在御粥中投毒,万一毒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风险未免太大。” “我本以为是您,听来竟连您也不知情。如此,属下心中便有一块疙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头,面具眼洞中始终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已无笑意,闪着逼人的寒光,宛若恶兽出笼,森冷竟不逊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个“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里处处针对我等?有这样的黄雀,恁是螳螂凶猛善猎,终究死路一条,赢得了谁?” <center><img src=../txt/25a.jpg></center> <center>封底兵设:宝刀珂雪</center> <center><img src=../txt/25b.jpg></center> <center>封底兵设:宝刀珂雪</center> 【第二十五卷完】
第二十六卷 于愿接天
【内容简介】 <center><img src=../txt/26.jpg></center> <center>封面人物:袁慰生</center> 神话时代,鳞族治世。这是龙皇与天佛并存,幽穷九渊的大军扫平宇内、所向无敌的辉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龙皇脚下,未得皇允,无人能够仰望。 玄鳞赖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两样至宝。但至高的帝王仍不满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役使持有之人,为我征战?”
内彩图及人物介绍 <center><img src=../txt/26c.jpg></center> <center><img src=../txt/26d.jpg></center> <center><img src=../txt/26e.jpg></center>
第百廿六折 岂不同悔,共语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鬼先生从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见错愕惊慌,然而连一丝扬眉的凛然也无,仿佛他自认掷地有声的一击,于老人还不及那两百多条贱命上心,着实令鬼先生有些泄气,不由咬了咬牙。 (你这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视,不闪不避,同样还以森冷的目光。 狐异门的武学讲究应变灵动、机巧百出,气势本非所长。鬼先生须一意凝聚杀气,才得有这般凌厉,对视片刻,颅内被老人剑一般的视线扎得隐隐生疼,不觉心惊,兽伏般的反扑之势为之一挫;心念电转间,忙不迭地觅起退路,不欲与老人硬搏。 而此问原本便毋须回答。他试探的,不过是古木鸢的反应而已。 姑射背后有无势力、该与何人接头,乃至这帮人所图为何……在鬼先生看来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时都能接上这条线。若无这等才智,笨到须来向古木鸢讨个说法,也不会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价值,也为日后万一须得转舵易帜之时预存注码,老人如有一丝动摇,狐立时便扯去贴心体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无论啃剥出什么,入腹终归是养分。 鬼先生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兰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莲台的意外留得后着,勉强还有半部残局可下。全盘皆墨的狼狈姿态,使他错把古木鸢的隐忍当成末路,轻率出手,才落得眼下这般进退维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决计不愿于此际现身,亲对这双杀人的锐眼!)悔之晚矣,面对古木鸢这般人物,难于三言两语间扭转形势,正遍索枯肠寻隙开脱,一面暗提元功,以备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实;且运且抑且伤神,汗浃重衫,说不出的狼狈。 古木鸢突然笑起来。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动底气已虚,正是敌人出手的良机!这时若还逞强硬拼,不啻是愚者所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动,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无意动手:“……是试探!此际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泼喇”一声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气。鬼先生见机极快,一霎间腾起踩落,靴尖竟未离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证,怕以为他衣下忽起龙挂,颀长身躯却只一晃,随即风息人定,就不知能逃过老人鹰一般的锐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问的是彼时而非此时,一贯轻佻耸肩,尽力维持语调自然,唯恐老人窥破心机。“与您一道,我怕甚来?只是敌暗我明,先机尽失,不是取胜的道理。” ““敌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说道:“忒大一头黄雀,啄得我等灰头土脸,几乎一败涂地,若还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当不得“凶猛善猎”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头皮发麻,本欲干笑几声,张嘴才觉苦涩,“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里听来分外响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语调令人不寒而栗,一如远方天水交界处乌霾波涌,骤雨欲来。 “不如你来说一说,敌人该是什么模样?” 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阿兰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敌对侧。这不仅是立场的宣示,更是眼力与忠诚的双重考较。对老人来说,无能或背叛者都没有存在的价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转得几转,从容道: “敌人有一事欲公诸于世,另一件却万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扬,硬岩般的坚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鬼先生强抑心中得意,续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现身,是为教世人知晓“姑射”的存在。在场几千只眼睛,都见得面具怪客领流民杀上莲觉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线遍布东海,不知有姑射便罢,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捣鬼,纵不能将我等刨出,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人冷哼一声。 “按你这么说,我们该将脖颈洗净,等慕容来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纸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轻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掸掸裤膝。“因为有一件事,对方万万不欲他人知晓,不得不帮了咱们一把,以免伤人自伤。”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顿,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语之妙,总能说得信众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风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识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妇,极力抑住卖弄的念头,飞快接口: “关键就在那两百多条人命。慕容手里现成的活证据,召来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跷。而敌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动了手脚,方有灭口之举。” 老人目光略见缓和,眉头却蹙得更深。 “说下去。” “敌人看似与姑射为敌,却非冲姑射来,否则留流民与慕容,顺藤摸瓜,对姑射的杀伤力更强。敌人针对乃是我等,精确地说,是此刻领导姑射的您。”鬼先生收起轻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计画至此,决计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听你的口气,似已知道是谁了?” “不过揣测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烛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会不过十余度,无真品在手,要凭空仿制一张如此肖似的面具,实非易事。 “虽不排除内贼有心,借集会观察,默下面具细节,积沙成塔而得,但我以为此说稍不实际,施行颇有困难,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晓空林夜鬼身分,进而能接近、复制面具者,嫌疑仍大过其他人,应优先列为调查的对象。” 鬼先生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语,片刻才道:“其次,对流民下药之人,嫌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药一事烟消云散,慕容纵然生疑,却苦无着手之处;便是姑射事泄,也牵连不到这厢。” 老人抬眸。 “我没记错的话,药是你借青锋照布施之际,投入流民的食水当中。对照那厮偷袭邵咸尊之举,似也能解释成消灭线索关连,避免查到投药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拨离间、一石二鸟之计。可惜他们低估了您,换作旁人,不定便要怀疑我啦。糁盆岭线索一断,不只保护了投药之人,亦对制药者有利;负责配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秘药的巫峡猿,才是您该怀疑的对象。” “还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无法判断这番话他究竟信了几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对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应是负责东海地面诸事宜的下鸿鹄。您将联系布置的任务交给了他,按说莲觉寺乃三乘论法要地,本应精细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莲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机关,下鸿鹄岂能不知?隐匿不报,居心叵测,其中必有诡诈。” 他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样的线索,却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读: 对方拥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为面具原本就是他们的;扑杀两百多名流民灭口,非为保护配药的巫峡猿或投药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药一事曝光——显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药方与面具一样,一开始便是古木鸢自他处所“借”来。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 “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 “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 “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 “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 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 “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 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 “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 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 “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会。”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 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下盟主之位!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 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可惜自恃聪明之人,往往有连常人亦觉其谬的盲点——这厮一旦见猎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经起来的毛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觉。谅必在鬼先生心里,该觉得那番说词奏效了罢? 哼。鹰犬逐猎,乃出于竞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猎犬输诚的猎人,也真个是笨拙到家了。 而驱策猎犬之良法,就是永远将它置于猎物前,以为能趁主人不备,将猎物据为己有。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猎犬与猎物的不同,仅仅在于猎人弓箭之所向;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猎犬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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