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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日一说]扎克·施耐德与美国梦的灰烬

  
  
  我对扎克·施耐德又爱又恨。
  作为一个画册设计师,我当然知道这家伙的美术功夫有多好;然而我只作为一个普通观众,也能知道他处理剧本的能力有多烂。他像是一个蹩脚的厨师,却总是非常虔诚、不惜工本地使用最高档的食材。
  我觉得他几乎是一个谜:怎么能如此精致又如此粗糙?如此熟练又如此业余?如此宏大又如此无聊?
  01
  扎克·施耐德生于1966年,越战开打的那一年,也是美国经济开始超级大腾飞的时代。什么是美国?美国就是“想赢”,就是放肆,就是拉斯维加斯永不落幕的歌舞。
  

 


  △《活死人军团》预告海报
  那个时代,地球都盛不下美国人的“野心”:他们1969年登了月;在大银幕上《星球大战》把镜头直接拉向遥远的、根本不存在的银河帝国,开启了好莱坞的新统治时代;1991年1月惠特妮·休斯顿让美国国歌打入Billboard单曲榜的前20名;同年年底的圣诞节,“老对手”苏联解体......好像连神都在眷顾这个国度。
  这几十年来的好日子,至少养了整整两代的“纨绔子弟”:从蓝领工人到华尔街精英,从黑人到白人,每个人都过得挺拔,自信,体面。
  

 


  △可以看到大腾飞年代就是从1960年前后开始的,Real GDP 是把所有数据按照2012年的通货膨胀标准计算呈现的数值
  美国梦不仅是美国人的梦,仿佛也变成了“全世界的梦”——至少自由女神基座的文字是这样表态的。美国人民都相信美国会这样一直辉煌下去,至少一直相信到911发生的前一天。
  

 


  △《活死人军团》剧照
  911之后,时代急转直下。后面那些事你也知道了——2020年疫情美国死亡人口数量多到简直不像一个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才需要暴力的幻想,用番茄酱做血浆,甜的;如今,不必了,闻闻空气中的火药味。
  在扎导的电影《守望者》里,Doomsday Clock 的时针抵达午夜,全世界一片废墟;然而现在 Doomsday Clock 距离午夜也就只有100秒钟而已了 [注1]。
  

 


  △《守望者》(2009)剧照
  令人悲伤的是,扎克·施耐德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可能自己还不知道。从他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美国留给他的时间和机会都已经不多了。
  在他的青少年时代,美国的蓝领工人一小时能拿超过23.4美元(计入通货膨胀)的薪水。到了2009年,他拍摄《守望者》的时候,美国最大的汽车公司——通用汽车已经在走破产程序了;在简斯维尔市的装配工厂里,9000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活保障,而这只是在美国消失的880万个工作岗位之中很小的一部分。
  在扎克·施耐德职业生涯中,有一段相当长的空白:他毕业于被誉为好莱坞直通车的ACCD,成绩优异,刚毕业就执导了迈克尔·乔丹的纪录片(那可是1990年的乔丹!),那时候他才24岁。
  

 


  

 


  △20出头的扎导(上),和《绝对的乔丹》(1990,下)
  而直到38岁,也就是整整14年后,他才执导了第一部电影《活死人黎明》。我几乎查不到这这14年间扎导的任何工作记录,大约知道他一直以Freelance的身份拍摄商业广告项目。
  

 


  △扎克·施耐德在2004版《活死人黎明》拍摄现场
  如果他运气能更好一点,从1990s年代就能开始拍电影,或许情况就大不一样,毕竟在20多岁获得学习机会的成长效果绝非38岁可比。
  90年代,好莱坞的“二代”们已经在把持资源,阶层固化已经出现,而扎克·施耐德只是一个来自康乃狄克州的毛头小子,毫无资源,想要靠自己在挤破脑壳的好莱坞获得工作机会也绝非易事;甚至他职业生涯的转机,也来自2002年他与纽约出生的制片人 Deborah Johnson 开始交往——他们因为拍摄广告项目结识,在2004年,就是他第一部电影上映的那一年,他们结了婚,从此导演生涯才顺利展开。
  

 


  △没有制片人妻子Deborah Johnson,就没有今天的扎克·施耐德
  回望从70年代到2000年代那些数不清的、极高质量的精神消费品,多么令人怀念;但是,我得说,它们看似丰饶,其实对于创作者来说,却是另外一种贫瘠——这些毫无留白的娱乐产品填满了受众的想象力空间,对于创作其实是非常致命的。如果只通过科幻创作科幻,通过奇观创作奇观,那能得到的只能是已经缺乏营养的二手想象。
  所有的艺术都从生活开始,所有的超现实都从现实开始;这个起点是生活,是事实,是文本,是逻辑,而不是一张一张画,一个一个场面——孩子才会从图画书看起。
  文本的缺失、古典的消亡绝对不会止步于文本和古典,它们会缓慢地卷走一切;死去的鲸会深远地影响那片海域的生态,而今天这个碎片化的短视频时代,对于艺术来说,已经比那时更要“糟糕”一百倍了。
  02
  我没有证据,但我相当怀疑扎克·施耐德不爱看文本,大多时候只看漫画。
  在他执导的所有电影中,除了《美少女特攻队》,几乎没有他完全原创的故事,其他项目里只有《猫头鹰王国:守卫者传奇》是改编自小说,其余的全是漫画;而《猫头鹰王国》这本小说,也是阅读门槛很低的儿童文学;处女作《活死人黎明》则是翻拍乔治罗梅罗1978年的《生人勿进》。
  什么,你问《活死人军团》?我的理解是他在翻拍自己的《活死人黎明》……
  

 


  △《活死人黎明》(2004,左)和《活死人军团》(2021,右)
  扎导的电影水准往往取决于被改编对象的水准:《斯巴达300勇士》挺好,但是《守望者》更好,电影的差距也和漫画的差距类似;但是一碰到文本,他的水准又不行了:《猫头鹰王国》就显得味同爵蜡——虽然有那么漂亮的CG水和火(从这部电影标志着CG技术彻底解决了液体模拟问题)。
  

 


  △《猫头鹰王国:守卫者传奇》(2010)
  而他少有的纯原创作品《美少女特攻队》,把一个15分钟的故事插入了一堆电玩场面,画面极为惊艳——但是他居然连这15分钟的故事都没讲好。
  

 


  △《美少女特工队》(2011)
  《活死人黎明》的剧本是詹姆斯·古恩,也就是《银河护卫队》的导演;到了17年后的《活死人军团》,剧本作者第一个名字就是他自己,于是……结果你也看到了。
  

 


  △《活死人黎明》的两位编剧:“现代丧尸之父”乔治·A·罗梅罗(左)与詹姆斯·古恩(右)
  我总感觉,扎克·施耐德的人生阅历和视野都停留在一个青少年时期,停留在大学毕业前夕的23岁,这一点从他对“性”的描绘上能看出点端倪:
  守望者里首哈利路亚那段场面简直是标准的 Teenage sexuality 的恶搞仪式,而《美少女特攻队》则充满了中学生式的荷尔蒙冲动;到了其他电影里,他又非常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严肃起来,对这些内容丝毫不碰。
  

 


  △“哈利路亚” ——《守望者》(2009)
  他像是一个标准美式的、体力充沛无处发泄,喜欢刺激的、快节奏的、痴迷于亚文化细节与超现实英雄场面的年轻人——而这种年轻人,多半都是不怎么爱读文字的。
  他一直留在了那个美国梦里,那个所有美国人都欣欣向荣的时代,再也没走出来,铁证之一就是他的听歌习惯。
  他的电影里都没有原创歌曲,而是直接采用经典老歌:《守望者》的片头是Bob Dylon写于1968年的Times they are changin' ;
  《正义联盟》的片尾是The Beatles 写于1969年的 Come Together;
  《活死人军团》片尾是 The Cranberries 写于1994年的Zombi;《美少女特攻队》里更是有一个60s-90s的经典曲目列表[注2]……
  我不知道这些音乐是否延缓了他从一个年轻人成长为一个中年人,阻止了他从一个现代人过渡为一个当代人,陪他度过了那14年的空白期。
  我对他又爱又恨,但绝对不会讨厌他,因为他非常真诚,真诚的人至少是可爱的。他电影里的种种不足之处,那些蹩脚的剧情转折,奇怪的剪辑节奏,对技巧的炫耀,始终有种初入行业的生涩,而绝非迈克尔·贝式的油腻。
  从正义联盟导演剪辑版这件事就能看出这一点:整个事情给人的感受接近于孩童撒娇,而且最后他竟然成功了——这个孩子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毕竟,他的真诚有目共睹,他所有的作品都挥洒了他每个阶段的所有热爱与艺术天赋,形成这般辉煌的景象,即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对电影的视觉效果没什么异议。
  然而,真诚导致另外一个问题,在很多电影里,他作为导演,却经常呈现出一种情绪饱满的“粉丝状态”——如果对待项目没有一个平等的视角,错位几乎是必然。
  他执导筒的超人、超蝙,正义联盟这三部电影,都被他赋予了强烈的宗教色彩。正如他所言:“我相信超级英雄,他们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神话。”这种信仰,在我看来其实和孩子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没什么区别。
  

 


  03
  现代社会的基础已经无法再诞生神话,一切生活细节都已经化作可以量化的比特。没有奇迹,没有不朽,没有不会醒来的梦。
  2021年,《活死人军团》被他视作重回起点的活死人军团在院线和流媒体同时面世,这个时候,互联网巨头已经开始蚕食传统电影的领地,人们甚至开始讨论看电影院必要性——看短视频不也挺好吗?
  恍如隔世。扎克施耐德如今也两鬓斑白了。我们还需要他拍电影吗?这不重要,你听,已经有人开始在问我们是否还需要电影了。
  在活死人军团的开场15分钟,拉斯维加斯,这个浓缩的美国符号,纸醉金迷的象征,在灾难中成为废墟,那些埋在地下的无数金钱,再也无人享用。这也许是扎克施耐德本人都没察觉的一个隐喻——美国梦已如灰烬般散去。
  

 


  

 


  在片尾,经典歌曲 Zombie 响起,那是整部电影最动人的部分:这首关于不死僵尸的伟大歌曲,它的演唱者,比扎克施耐德还小5岁的 Dolores O'Riordan,已经去世三年了。
  回到开头,扎克·施耐德的那个谜:怎么能如此精致又如此粗糙?如此熟练又如此业余?如此宏大又如此无聊?谜底已经很清晰了:
  这就是美国梦极其所代表物的一体两面。满目所及皆是繁华,却绝非是它承诺的永恒真理,它只是时代大潮中的一座沙堡,美丽,充满细节,也如那梦境一般摇摇欲坠。
  注1:Doomsday Clock,又称末日时钟,是一个虚构钟面,由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原子科学家公报》(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杂志于1947年设立,隐喻不受限制的科学技术发展对人类的威胁。该钟每年一月进行一次评估,标示出世界距离毁灭的距离:午夜零时象征世界末日来临。杂志社因应世界局势将分针拨近或拨离子夜,以此提醒各界正视问题。当前影响该钟拨动的主要因素是核战争和气候变化,以及不可复原性的科技的发展。
  2020年1月23日,该钟被被调整为距子夜100秒,是末日钟自设立以来最接近午夜零时的一次。
  注2:《美少女特攻队》的电影歌曲阵容非常豪华:
  Eurythmics 的“Sweet Dreams“(1983)
  Bjork 的“Army of Me“(1995)
  Jefferson Airplane 的“White Rabbit“(1967)
  Queen 的“We Will Rock You“(1977)
  The Stooges 的“Search and Destroy“(1973)
  The Beatles 的“Tomorrow Never Knows“(1966)
  Pixies 的 “Where Is My Mind?“(1988)
  The Smiths 的“Asleep“(1985)
  Roxy Music 的“Love Is the Drug“(1975)
  这些歌曲在电影里都被重新翻唱和编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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