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扬州,大明寺。
那正是桃花如粉的时节,满树柔艳之间,静澄法师席地而坐,苦思无常之真谛。
明月披着一袭轻衣,粉红下压着雪白的长裙,咯咯轻笑着跑在大明寺后园的碧桃丛中,后面两个丫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静澄法师叹息一声:凡夫俗子便是如此,每当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就欢欣喜悦,哪里想到那荣华凋尽的悲凉?白马西来,我佛正法也流传了这么多年,可世事无常的真谛又有几个人参得透?他本不喜有人在这禅宗净地大呼小叫,打搅菩提清修,可无奈这明月却是扬州二品都指挥明承烈的独生爱女,纵是主持大憨禅师也无可奈何。何况他只是在此挂单修行呢?
好在粉色的身影和笑声一起远了,就快要融进那桃花深处,静澄法师又能静下心来苦思了。他本是少林武僧,年轻时一身童子功修为过人,也花了不少工夫,所以在禅定之道上就差一些。倒是弟子相忘年纪轻轻,反而更能澄静心智,静澄心里也甚是欣慰。
正想到此处,那清亮的笑声竟然断了。静澄也不欲管它,只摒去杂念,继续沉思。一会儿只听见那明月小姐清脆的声音传来: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咯咯的笑声又响在前面的一片桃花间,但却无人回答。
片刻,又是明月的声音:呆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啊?这回不笑了,有些生气的样子。还是没人回答。好半天,才是一个闷闷的声音:相忘听这声音,就可以想像说话人慌忙跑开的模样。话音没落,明月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小苏,小菊,这和尚真有意思然后是一阵女子的低语浅笑,然后静澄就看见徒弟相忘慌慌张张地抓着光脑袋向这边走来。
其实,那天明月心里烦得紧,过了这个月十六她也就满十六了。女孩儿家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何况她爹明承烈掌握着扬州道的兵事,位高权重,断然不能让女儿留在家里,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虽说明大小姐的容貌家世都是冠绝扬州的,连瘦西湖的姑娘们都知道明将军的女儿光彩照人,是一等一的佳人。但麻烦的是明大小姐并不想嫁人,而且,明承烈想遍了全扬州的豪门公子,才貌让他满意的竟半个也没有。虽说如此,女孩儿家总要嫁人,求亲的人还在一堆一堆地踏破门槛。明夫人已赶着教明月女红了,明月心里一怕,只好说要去烧香还愿,才跑了出来,她是宁愿躲在和尚堆里也不愿意捻针拿线。
满树的碧桃开得正灿烂,层层叠叠的花瓣攒在一起,好似堆起一树树锦云,她一跑起来,落花洒了满头,倒像是寿阳妆了。跑了半天,越来越觉得无聊。这时候,那个打拳的清俊小和尚就出现在了桃花里。
打拳明月也不是没见过,她爹行伍出身,身手不凡,从小看到大的,却没有哪次有这小和尚打得好看。和尚的拳不凶,却带着柔柔的劲道击向落花。拳脚舒展开来,月白色的僧袍带着风声,下摆和衣袂都飘荡起来。尤其是那一套十八连环,衣袖被柔而劲的拳风激得如流水似的,花瓣迎着拳荡起又落下,明月就有点看傻了。
好在两个丫头也看傻了,明月还是最先明白过来的,然后是那个小和尚。和尚拳路一转,就注意到旁边莺莺燕燕,三个女施主都在看着自己,他先是红了脸,然后低了头,但拳路却还是拉开的。看着那情景,明月一下子就把女红的烦恼事给忘了,笑着喊了声: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小和尚愣了半天,抓抓脑袋,然后低头擦边走了过去,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走过明月身边的时候,明月忽听见那小和尚嘴里念叨:杀生、偷盗、说谎、饮酒、娶妻杀生、偷盗、说谎、饮酒、娶妻
明月有点生气,当小和尚作弄她,可看着却又不像。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张口就问他名字。和尚仍是缩着头往前蹿,直到转进一片桃花里,才又挠了挠脑袋,低声说:相忘话音甫落,人就不见了。明月不知道和尚在和她打机锋呢?还是和尚真有这个怪名儿?只得和丫鬟笑着走远了。路上一想到大明寺里竟有这种呆和尚。就不由得要笑,强忍了好些次。
晚上明月在家睡觉,想着没准什么时候就要给爹娘打发出去嫁人,所以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瞧着朦胧的树影摇晃在碧绿的窗纱上,忽然想起了白天的小和尚,于是脑里浮现出碧树红墙,一个清俊的小和尚正在花园里打拳。想着和尚抓脑门的样子又笑,笑着笑着又想和尚现下在做什么。
这时候,相忘正在月下打罗汉拳,一套拳收了,抬头就看见明月在天。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那个粉色衣裙的女施主,还有唧唧咯咯的笑声。他看着月亮出了一会儿神,就和师兄们回去睡觉了。
但少年心性总是跳脱的,过了些天,念了些经,和尚就把粉色衣裙抛在脑后了。明月也忘记和尚的样子。就这么,她满十六岁了。
明月的母亲是个很有妇德的诰命夫人,催女红催得越来越紧。终于有一天逼急了明月,她又去大明寺还愿了。大明寺实在太大了,到处都是青瓦红墙光脑袋,怎么看也没分别。明月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哪里了,随身的小苏小菊也丢了。看着日色将暮,她就准备自己先出去,反正车马和小厮就在门口候着,谅丫鬟们也跑不远。将门出身的女孩儿胆子就是大些,想着从桃花园里穿过去更近一些,也就狠心钻了进去。
但路越走越黑,这树雪桃园是大明寺一景,桃花种得密密层层,若云若雪,道路三绕两弯,一会儿就把明月看头昏了,好半天也没觅着出路。看着太阳落山,桃花园里越来越黑,明月急得跳起来,边走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月亮慢慢升至中天,明月远远地看见月光下,有个泛着青光的脑袋,不觉笑了出来,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走到近前,就看见那小和尚端然枯坐,宽大的僧衣垂落下来,整个儿把身下的蒲团盖住了。
和尚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女施主蹲在自己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自己。
明月看了几眼,也觉出些禅意来,殊不知和尚正在打盹。她踮着脚尖走近和尚,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打拳的小和尚!她虽觉打搅和尚参禅不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凑近了去瞧,月光下,和尚一根根眉毛都很清楚。
明月一点声音也没弄出来,不过她的衣服是熏了龙涎香的,那股幽香惊醒了和尚的春秋大梦。和尚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女施主蹲在自己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自己。靠得实在太近了,和尚吓得连呼吸也不敢,一呼吸,气就会吐到明月的脸上。
明月问道:你叫相忘?她依稀还记得和尚的名字。和尚嗯了一声,往后缩缩脑袋。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其实和尚不是想看明月,他是给吓傻了,明月也不是想看和尚,和尚突然张眼,实在是出人意料。她平日里虽无拘无束,但此时也乱了手脚,面红过耳。心里想:跑到和尚身边凑着看,确实是冒失了些。
忽然,他们听见了狗叫,几只火把闪烁着过来。来的是扬州丝绸大户年家的小公子,也是来上香回去晚了,打算穿园而过。年小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上香是他爹逼他来的。其实一听他的诨号就知不是善类。他叫狗霸王,一是因为欺男霸女,二是因为他手里总牵一条金毛大狗,说是塞外种,咬起人来尤其凶狠,寻常武师两个都不是对手。
年公子就着月光,远远就看见了两件物事小姑娘和光脑门。在他一想,这再明白不过了,必是花和尚在这里偷情。那姑娘纤纤的腰,身形修长,虽然看不见脸,想必也是个少见的佳人,焉能让和尚占了去?年公子当即打定主意,断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姑娘臭秃驴?胆敢趁夜私会,背人偷欢?看本公子捉奸成双,将你们扒光了示众!麒麟,上,咬小秃驴!
年公子一松手里的绳子,那头叫麒麟的金毛大狗化做一道闪电,直蹿向前,眼看就逼近了二人。但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这条猛狗对咬和尚竟然没什么兴趣,忽地离地三尺,大嘴一张,就对明月狠狠咬下。那白生生的利齿在明月眼前一闪,她尖叫一声,抱住了脑袋,头脑里一片空白,耳边却响起呜嗷一声哀鸣。就在这一瞬间,和尚的拳头越过她的肩膀,砸在了狗脑门上。麒麟可怕的势头消失殆尽,软绵绵摔在地下。明月悄悄一瞥,那狗打个滚又爬起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主人身边去了。
小和尚就在明月身边,其实他个头还是很高的,明月也只到他胸口。这时候明月一个劲地想贴近和尚,好像这世上除了和尚没什么可依靠了。和尚那袭月白的僧衣打着补丁,干干净净,明月在上面能嗅到太阳晒过的味道,干燥而温暖。于是她悄悄扯住了和尚的袖子。和尚却没在意,他只是使劲地盯着年小公子。只见年公子气得发疯,大喊着:上,上!敢打麒麟!给我打死那贼秃!于是几个跟班一哄而上,逼了过来。
和尚觑眼看看天色,心道:要再打么?觉得打人终是不好,再三思索,还是没什么好办法。不由叹了口气,道:也只得如此了。两步走到桃树前,念一声佛,说道:善哉,善哉!右臂一晃,扫在树干上,然后收了拳,低头走回明月身边。那拳打得轻飘飘的,好像他只是摸了摸树干,桃树晃也不见晃一下。
一班人嚎着冲到了和尚身边,拳头刚举起来,就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树影急动,身后咯的一阵响。几个人慌忙回头,只见碗口粗的桃树直压下来,乱花纷飞。桃树从中而断,断的地方正是和尚拳打的所在!
众恶徒愣了瞬息的工夫,齐声嚎起来:啊!杀人啦!杀人啦转眼便跑得不见踪影。明月也愣在那里,看着和尚挠着光脑袋。和尚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月忽然发现,和尚的笑容其实也蛮好看的。
二
以明月的性子当然不会让年公子好过,回去给明将军一说。明将军也是个烈性,逼着年大户把年小公子赶出家门,然后找个好日子,阖家到大明寺还愿,摆了五十两银子的绝好素斋宴请相忘师徒。但明将军终是官场中人,不想这些事情外传,所以都是青衣小轿,暗着来去。不过,从那以后,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数却是一月比一月多。
这般下来,相忘和尚不胜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来找他说话讲经,香客虽然不明白,身边的师兄弟却瞒不了,有妒忌的,有讥讽的,有鄙夷的,有艳羡的。相忘不善说话,只好低着头装傻,但他的苦处却是无人知道的。做早课的时候,他得出来看看明月是否在大雄宝殿门口,敲钟时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钟楼下,做执事的时候得找找明月的车马是不是在山门旁边,有时候吃晚饭还会听见笑声远远传来,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着,若让明月唧唧咯咯直冲进来,再给众僧人一瞧,可就大大不妥了。
这一切叫和尚很苦恼,这苦恼让他练拳的工夫都没有了,老担心明月什么时候会忽然跑来,让同门看见,成为笑柄。
有一次,明月带着素斋来,相忘愁眉苦脸地吃着,明月上火了,赶丫鬟们出去取水,气哼哼地对和尚说:喂,小和尚,你要真讨厌看见我,本小姐就不来了!和尚吃了一惊,停下筷子看她,不知所措。明月的脸气得通红,大眼睛有点凶,翠羽似的眉也扬了起来还是很美。和尚脑中乱哄哄的,什么都想不起。明月恶狠狠地再逼了和尚一步,说道: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了?和尚心里对自己说,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看不见这张脸儿,听不见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也不会有人再对自己生气大雄宝殿、钟楼、山门、饭堂,他不用再等她忽然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会有很多的时间练拳,天天都练拳?
明月已经站了起来,怒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啊?和尚闷闷地道:不是然后便拼命地挠脑门儿。明月觉得赢了,得意地坐下来继续吃清炒素虾仁,一句话也不说。吃着吃着,明月忽然想:不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么?那么是想看见我了?一个和尚想看见我明月的脸更红了,这次和尚没有注意到,因为和尚也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一切还是照旧,和尚提心吊胆地等着明月从什么地方忽然出现。明月天天离家往庙里跑,明夫人问起,她只说去还愿,还一个愿再许一个愿,那么就有下一次的许愿还愿,永远也不会结束。不过她自己也觉得那是谎话,也许惟一的愿望就是去见和尚。明夫人也不说什么了,毕竟明将军也是时常往庙里跑,在他的引荐下,静澄师徒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有钱人家要开坛讲金刚经,他们已是非请不可的高僧了。
静澄在少林呆了三十多年了,一身拳脚虽不是顶尖儿的,但一颗禅心却锻炼得不错。这人世浮华老和尚本来看得也淡,乐得借此机会宏扬正法,脱迷解幻罢了。只是他心底里对徒弟相忘却渐渐担心起来,虽说相忘近日解经解得不错,可是小和尚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位置是给这青灯古卷的呢?每当看见相忘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一天月色,静澄都悄悄地叹息。自己早晚课以禅定之学,细辩真幻给他说了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当真就比不过那十丈软红里的爱恋么?
这一日,相忘随静澄前往扬州一大豪富龚天冶的府上讲经。龚天冶是世家出身,祖上随太祖征战,大事初定时挂甲还乡,短短几十年间,龚家内连朝堂,外结州府,成为扬州第一大户。屋宇连云,金银散放,从来少人整理,据说,因为长年累月拿银子磨牙的缘故,龚家银窖里的耗子也能炼出半两白银来。到了这一代上,龚家已经是扬州一霸,整个扬州道的米粮都在他手掌心里,囤积居奇,无所不为。扬州道但凡饿死了人,龚家必定逃不脱干系。可是以龚家的炙天权势,官匪两道追捧尤恐不及,虽然作恶不少,家业却是越发地庞大起来。
这年春天,乡里出了桩案子。扬州独石剑派的二弟子,江湖上人称青锋义剑的封一鹤家乡大水,颗粒无收。但龚家早在年初的时候就订下了所有青苗,派了一群家将守着麦田,冷眼看着饿殍遍地,就是不许饥民剥了早稻充饥。饥民饿得急了,伸手抢夺,结果被生生打死数十人,打伤二百来人。封一鹤忍无可忍,单身独剑夜闯龚府,要杀了龚家父子为无辜饥民报仇雪恨,谁想这一去,竟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足足过了三天,龚家才以擅闯民宅、图谋不轨的罪名,把封一鹤的尸身送至官府。那尸身面上半点伤痕也无,可是仵作验尸之时,竟发现封一鹤一身骨头被尽数打碎,心肝肺肾更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血泥,分明是被极阴毒的内家掌力所伤。
封一鹤行侠仗义,在江湖上颇有声名,一身云绵功柔中带刚,有绵里藏针之妙,寻常掌力决难伤他。不少江湖人物听说之后,忍不住潜入府衙探看究竟。其中见识广博者察看之后,断定打伤封一鹤的武功不是别的,而是失传一甲子的千碎小梅花掌。这一武功歹毒异常,是大魔头苦梅子的招牌功夫。苦梅子作恶多端,被侠义道围攻之后,身受重伤,生死不明,千碎小梅花掌也随之失传,不想竟在龚家出现。
这个传闻不胫而走,武林中沸沸扬扬,动了众怒。不少高手下了帖子要为饥民讨个公道,无数粗豪之徒天天聚在龚家门前叫战,更有甚者夜夜潜入龚府滋事,弄得龚府鸡飞狗跳,日夜不得安宁。
纷争越闹越大,双方各有死伤。这一日忽然传来消息,正在游山玩水的真一剑慕容真一在漓江之畔听到消息,毅然中断行程,携剑直奔扬州而来。慕容真一武功之高,已臻天人之境,但这还罢了,最可怕的是,此人我行我素,凭一己好恶了断世情,从来不讲道理!别人虽为封一鹤不平,但毕竟封一鹤夜闯在先,所以这报仇还是打着饥民的旗号。但慕容真一决不会这样想,他只想:龚氏父子就是该杀。既然该杀,在他而言,也就不用理会什么公理道义了。
消息传到次日,龚家散去三千石粮食赈灾,又接连请高僧为封一鹤超度,看情形,务求息事宁人,让慕容真一回心转意。静澄便是前来超度怨魂的高僧之一。
静澄不是笨蛋,龚家的心思他一清二楚,但思索再三,觉得超度亡魂还是僧人分内之事。无论龚家是什么居心,又怎能让封一鹤一缕英魂无法解脱呢?于是大憨法师起了往生忏,静澄师徒也开坛宣讲了三十六日的金刚经。龚家父子知道他师徒在扬州的名望,礼敬有加。可是相忘还是注意到,师父觑人之时,眉间时时露出金刚忿怒之相,只是在常人面前刻意收藏罢了。便是那一丝怒意,也让素来平常的静澄看起来不平常了。
讲经不过三个时辰,龚家用二十两白银一匹白绢为酬,静澄推辞不受,一卷衣袖出了龚家大门。跟在后面的相忘方才跟出,就见一辆朱漆小车正停在府门前。前面明承烈刚刚下马,丫鬟已经掀开了车帘。一袭熟悉的粉色轻纱裹着白裙,明月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相忘一惊,想躲也没处躲,只好往师父后面缩了缩脑袋,生怕明月不问青红又跑上来拉他说话。可这一次,明月却只偷偷望了一眼,对相忘摇了摇头,就扶着明夫人过去了。
明承烈不好在众人面前和僧侣寒暄,点头示意,迎上了候在门口的龚氏父子。明月趁他们互相行礼的时候,回过头来苦着脸瞧相忘,又向着龚家父子的方向撇了撇嘴。相忘顿时一呆,想了想,却不知道明月在和他暗示什么,以致静澄走出了好一截子他也不知道。
双方家主见过,轮到明月与龚家父子见礼。龚家大公子龚乾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那时明月正折下纤腰,明眸粉颊在龚乾眼前闪过,龚乾不由得一阵迷乱,毛手毛脚就要搀起明月。明月骤见一双大手拦在眼前,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一闪身藏在父亲身边,眼中有点愤怒的神色。
龚乾看她凶巴巴的模样,骤然反省过来,知道自己在都指挥使的千金面前失礼了,急忙拱手赔礼。明承烈却并不在意,只是打量了龚乾一眼,就和龚天冶一起进了府去。龚乾急忙跟在后面,惊悸未定的明月回过头来撅着嘴看看相忘。就是那么幽怨的一眼,明月平时所有的娇蛮任性相忘都给忘了,胸中忽然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那晚在桃林中一样,觉得明月是那样的柔弱,柔弱得可以抱在怀里。
和尚什么都忘记了,愣在那儿看着明月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久久地空望。等到静澄发现徒弟不见了又找回来,已经过了很久了,那时候,相忘还是呆呆地看着。静澄袖着双手长叹一声,有一句话他想说却终是没说出来:这世间,怎一个痴字了得!
晚上,明月没有来找相忘,相忘也没有练拳。他只是蹲在水井旁边,看着井中的月亮发呆。他本是来打水的,可是一缸水打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这一轮水月,于是,他双臂撑在井栏上把整口井都给占住了,望着月亮在水里晃晃悠悠。
月光照在幽蓝的井水里,隐约间,明月幽怨的眼波就和着水光荡漾起来,映在和尚眼睛里,和尚一阵慌张。有什么东西,解不开脱不去,丝丝缕缕地缠着和尚。和尚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深深得他自己都不敢想像。
傍晚,在龚府之前,龚大少爷伸手要搀扶明月的那一瞬,大慈悲破魔拳的柔劲忽然透过相忘的僧衣,劲在拳上,一触即发。和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真的想对龚乾出手,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气了。那股真气忽然爆发出来时,竟是醇烈如酒!难道,那是因为自己害怕了?自己在怕什么?十年的修为,却连自己的心也镇不住?
哗的一声,一桶冰凉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淋在和尚头顶,寒意透骨。和尚大惊之下,一甩湿漉漉的光头,振袖左右荡去,随之翻身后跃七尺。却见一个青衣带剑的书生拎着木桶站在井栏边,一脸古怪的笑容,笑容间好像尽是恶意,却又隐隐有着一丝温暖。
来人笑道:小和尚思春了么?他年过三十,说话腔调却无异市井间的粗俗少年,打着哈哈道:要是思春啦,这地方冷冷清清,未免糟糕之极,嘿嘿,与其胡思乱想,不如让施主我带你逛逛翠红小苑,包你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和尚红透耳根,急忙合十为礼道:不是,我我不是来人却不笑了,低头看井中的一轮明月,随口悠悠道:脸那么红?难道真是思春了么?和尚忙道:不是但却不敢抬头,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人打个哈哈,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傍晚去龚家的那个姑娘?明都指挥的千金?嘿嘿,好美的女孩儿不错,不错,小和尚眼光当真不错!和尚不防被人点中心结,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青衣书生笑了笑,悠然道:春来也早,桃花眼看就开过了,梨花将谢,蔷薇也快开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阳赏了菊,这一年的花色也就尽了,冬天虽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说到这里,他似向着和尚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小和尚,我来问你。人生之中,又能几次把酒看花呢?和尚愣住,青衣书生不待他答话,忽地大袖一挥,笑道,不说啦,不说啦,说给一个和尚听,和尚又懂个屁啊?我先去见你师父,这次在扬州时日不多,见了老贼秃我还要去翠红小苑呢
笑声中,一袭青衣翩翩飞扬,在夜风中渐行渐远,和尚木然望着,耳畔好像听见那人喃喃低语:一去四年,小和尚都已思春了,难道我慕容真一真的老了?可笑可笑可笑至极哈声音似断还续,夹着两声低笑,终是袅袅散去了。还是当年的人,还是当年的剑,束剑的依旧是那段青绸。鞘中的古剑或许锋利如昔,但慕容真一的人却真已开始老了。
三
直到深夜,相忘还在想着慕容真一的话。然后又发了一阵呆,最后竟又不由自主、轻手轻脚地来到师父的门外,瞧瞧师父是否入睡了。如果没有,便去问候一下。
静澄静静地坐在床上。窗外的布谷叫得令他心乱,他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花香鸟语,锦绣春光,这一时一世都只是生而复灭的东西。唉,傻徒儿,难道你真的参不透么?九年了,九年前,静澄还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墙上一口戒刀,袖中一双铁拳,曾令江湖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锋罗汉的名号得来不虚。塞北大漠那一战,至今还在眼前:
那一夜风如鬼哭,黑压压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马贼尽数死在了马背上。血泉冲天而起,静澄的戒刀寒芒未退,马贼的头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骏马驮着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声长嘶,漫无目的地跑向黑暗深处。
静澄敛衣下马,踏在鲜血浸透的黄沙上,那些再无神采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自己。生命一旦干枯,无恶不作的马贼也就不再那样不可饶恕,毕竟人死万事空。看着这些眼睛,静澄似
乎嗅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风好像在头顶旋转着,把方才地狱般的惨叫带了回来。人称罗汉,罗汉向佛,静澄却觉得这一刻自己竟是修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禅思的结果?一身济世的武功,到头却将这世间济得鲜血淋漓,难道这才是正法么?
静澄疑惑地看向远处的影子,少年书生提剑执鞘,剑鞘上的青绸在风间猎猎飞舞。那是与自己携手退敌的人,这样的少年为何执剑呢?那个身影在风中竟是如此寂寞,静澄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这个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生?那是静澄平生第一次有了这个疑惑。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呼吸声,静澄戒刀一闪,将地下的一具尸体劈成两半,尸体下压着的一个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还有一个未除!静澄大惊,自己竟如此疏忽。多少年江湖历练,静澄也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拔刀,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孩子惊慌地站了起来,木然地看着静澄,那双大眼中的懵懂神情让静澄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静澄终于抱起了孩子,青衣书生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看见刀锋罗汉的脸上现出这样的微笑。他这才相信此人不带刀,也确是个罗汉。
静澄平静地说道:连云七坞的恶霸萧旗就拜托施主代为劝化了,贫僧恐怕不能奉陪。书生皱着眉头道:和尚,不是说好了么,难道又不去了?我不懂什么劝化,我心中无佛,手中有剑,不是什么善类,和尚,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贫僧何尝不是?今夜一战,杀孽太重,贫僧自觉以往之非,除恶务尽并非我佛正法。世间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恶,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书生愕然,哈哈地长笑几声,忽然冷冷道,和尚,你不是疯了吧?静澄摇头道:贫僧却是要试试,天一亮,我就带这个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将毕生所研的佛法尽数传给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之时,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武功能救天下,还是佛法能救天下。书生冷笑道:你是作茧自缚!静澄道:贫僧愿意承担。贫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弟子,学武而兼修佛,更从武功中领悟我佛慈悲的真意。这是贫僧此后半生所愿。
书生冷笑,挥剑指向了孩子道:你也是为他作茧!静澄奇道:怎么说?书生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随你出家当和尚?你又怎能将你所想的强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缘,随他所欲,与其让你带他出家,还不如让他当马贼,我十年以后回来杀了他!
这静澄大惊。人各有缘,世间哪可能都是菩萨?你逼他做佛,便如同逼他做鬼,也不知你是悟了,还是昏了?书生长叹一声提剑上马,幽幽地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间事,好自为之,不要好心害人。纵马驰出几步,书生忽地转身,大声道,和尚后会有期,倘若下次你来度我出家,我一剑砍了你的秃瓢!
静澄的心意终是不改,天明的时候,带孩子回了中原:从今以后,你就叫相忘,尘世的一切,还是忘了吧
呼的一声风响,静澄面前的烛火熄灭了。四周一片死寂,静澄没有动。许久,他摸索着身边的火石打亮了蜡烛,道:故人远来!请进请进。随着一阵长笑,青衣书生长驱直入,转瞬就端坐在静澄对面。慕容真一懒洋洋地说道:和尚,四年不见,小和尚长大了,你却已经老了。静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说道:贫僧老,施主未必不老。慕容真一促狭一笑: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没银子施舍给你。
静澄默然片刻,道:见过相忘了么?慕容真一似笑非笑道:见了,我对小和尚有愧,当初一时疏忽让他落在你手心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静澄忽然严肃起来:慕容,勿以外道乱其心智!相忘这些日子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驱逐心魔,就看日后的开导了。
慕容真一苦笑道:和尚,我若是答应了你,怕是误了小和尚呢。静澄道:从何说起?慕容真一道:相忘从大漠中来,就给你关在庙里。他到底想不想当和尚,你从未问过,慕容真一摇头,小和尚可怜,连自己所好所恶都还不明了,便给你诓进了佛门。若是由他自己,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呢?
静澄叹道:佛门净地,无苦有乐。慕容真一轻哼一声: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门就是无苦有乐的净地?歪理。静澄有了一丝怒气。慕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抠抠耳朵,对着窗外喊道:小和尚,我不愿意得罪你师父,又误了你一次静澄一皱眉,问道:你今次前来,莫非慕容真一哼了一声:本以为你在扬州,不必我亲自动手,谁知道你非但没杀了他,还为他诵经开坛。静澄道:虔心向佛,总是善意,我佛门不弃。
听说陇西淫贼李秋炎近日举动嚣张,江湖中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个女子,就请大师开坛宣讲金刚经,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多加劝导,总有向善之日。静澄合十叹息,
慕容真一摇头道:还是用剑快一点。静澄道:我拦不住你。慕容真一冷笑道:我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走一趟,龚家的虾兵蟹将未免太多了些。静澄低声道:慕容,你且将壁上戒刀拿予我。慕容真一眉头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静澄面前。拔刀。静澄低喝。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惊。拔刀。静澄点头。
刀出鞘,只有半尺长的短刀在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缓缓收刀回鞘,慕容真一木无表情:什么时候断的?静澄木然道:第二天清晨。微风飒飒,慕容真一消失在门外,隐隐一声叹息,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真一刚走,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相忘静静地走到师父身边,恭谨地垂手而立。静澄爱惜地打量着自己惟一的弟子,缓道:为师等你很久了,坐吧。相忘小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平时他并不害怕静澄,可今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傍晚在龚家门前师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久久的沉默,静澄竟没有说话,相忘也不敢出声。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相忘不安地挪动着脚尖。相忘,为师且问你,你随为师九年可曾后悔过?静澄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陌生的感觉,相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话。师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张张地回答。果真?相忘使劲地点着头。
静澄心里一暖,轻轻地按在相忘光光的脑门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他又问,今天下午又见到明小姐了?相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静澄接着问,在这许多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个?相忘万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看来,明月怎会不是最美呢?可是这答案却不能告诉师父。静澄安慰他道:但说无妨。憋了许久,相忘终于低低嗯了一声。静澄长叹: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头来世间却有没有美丑?
相忘小声道:弟子愚昧要是没有美丑,难道明月和斋事房的朱大娘长得一样么?相忘想着也觉不可思议。静澄悠然道:人生短短,多不过百年,红颜枯骨,纵然是锦绣皮囊,还不是归了一抔黄土?今日之荣华美貌,明日之丘墟白发,明小姐纵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红妆如今日?桃花虽是繁华,一年当中又能多少日花发?红尘都是梦幻泡影,沉迷此间静澄沉思良久,断然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相忘大惊,叩头到地,冷汗直冲出每个毛孔魔道!静澄续道:沉迷于一时爱恋,便无法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谁能引你看世间正法?不能参透盛衰无常、人世变幻的真谛,你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化解冤孽?爱欲缠身是外魔附体,心魔自生,内外交煎破你禅道!你自己已是冤孽,又能对天下的冤孽如何?静澄一掌击在相忘头顶,去,自参自悟,再来见我!相忘浑身汗透,战栗着退出禅房,双腿一软就倒在了禅房外。
红日西沉,黄昏浓浓的倦意笼罩着千年古寺。
相忘在打坐,面对着微笑的鱼篮观音。明月已经多长时间没来打搅他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还记得自己心里一个劲地祈求菩萨让她回去让她回去吧,那么,现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地想起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她还会来么?
缓缓地,缓缓地,相忘把头回了过来。然后,他呆在那里了。明月正倚着禅堂的门槛,竟似睡着了莫非她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她什么时候来的?相忘望着她痴了。明月粉红的裙角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靠着斑驳的门柱,在一片柔和而苍老的夕照中,似乎凭空靠在阳光里。
相忘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看她,这是和尚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睡梦中的女孩儿看见睡梦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阳里,睫毛轻轻盖在眼睑下,安静得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她累了么?相忘问自己。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为什么不走?她是不是有话要告诉自己呢?她有什么话非要告诉自己而不能告诉别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听说女施主们委屈起来会哭,那明月会不会呢?
相忘有很多问题,但是都没有答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见了,甚至害怕会回到刚才那一刹那,害怕他刚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夕阳,而明月不在那里。
相忘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看明月,心里想:红颜枯骨很可怕么?永恒真的那样重要么?蓦地,明月修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露出清清的眸子。大约没想到相忘就在眼前,她羞得耳根通红,她本该恼火,无论作为闺中少女或者官府千金,她都该愤怒的。可是明月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相忘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且她一旦看见,就撤不回目光,甚至听得见心儿在一下下地跳。
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这个小和尚今天居然不理她!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挥府的千金更尊贵些?难道自己就该乖乖地等他,任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争气,下了好几次决心还是没能走,因为心里太乱了。昨天去看了龚家的大少爷,爹娘分明有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龚乾那张粉嫩如女子的脸,更不喜欢他恭谨中透着寒意的腔调。总之,从头到脚她都不喜欢,没有半点地方比得上相忘。况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出嫁了就不能来寺里看和尚,不能再看这个让自己生气的和尚,看不见他打拳,也看不见他发呆,更不会看见他脸红无论和尚多么让自己生气,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见到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想嫁人。
渐渐地她感到很累了,只好坐在门槛上看他礼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的委屈却说不出来。谁叫自己就是想见他?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真的那么好么?而且,他是一个和尚啊!
(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拍。)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似乎已经忘记这样看了多久。和尚终于站起来,回到鱼蓝观音下去了,鱼蓝观音居高临下,慈祥地看着他们。明月看见余晖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呆呆地不说话。相忘!外面有人喊和尚。来了!相忘一惊,急忙跑了出去。只留下明月一个人在小禅堂里。
明月打量四周。禅堂顶的层云宝栋蓝漆剥落,好像无数利剑悬在头顶,厚重的灰尘覆盖着每一尊佛像。十八罗汉们有的哭,有的笑,可那都不是人的表情,天王瞪着圆凸的眼珠怒视而来,明月忙将眼睛挪开。再一看,鱼蓝观音的笑容竟也是那么的木然,那不是慈悲,而是毫无生机的完美!
屋顶的黑暗好像压了下来!明月很害怕。她匆忙跑了出去,在台阶上喘了口气,看看太阳,已到回家的时候,顾不得等相忘,一路小跑跑掉了。
相忘走出禅堂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的角落里,慕容真一手提一只小酒坛,一手抹着嘴,脸上正挂着一层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妞儿很美啊,慕容真一撇嘴,小和尚比你师父有眼光!喜欢她吗?相忘没有回答,脸色灰暗暗的。因为你是和尚么?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拍击坛底的嘭嘭声和坛中嗡嗡的回响,起而复落,宛如一支古老的歌。
天,渐渐黑了。慕容真一慢慢站起身来,喃喃地说:小和尚,我今晚要去翠红小苑,明天走,我不来看你们这些臭秃驴了嗯,我答应过你师父,但我醉啦,所以我告诉你,你可别给你师父说人生几十年,生也快,死也快嗯,能喜欢的人总是不多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说完这话,慕容真一突然蹿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了禅堂的屋脊上,仰望着漫天星星低声地念叨,嗯,错过一个,就少一个忽然他轻轻从屋顶弹起来,狸猫一样踏过数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个酒坛子,歪歪斜斜地挂在屋檐上,让庄严的禅堂显得分外滑稽。
第四章 破茧成蝶
第二天早晨,相忘跃上屋顶取下了酒坛,四周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据说,昨夜有人孤身闯入了层檐深院的龚家,使一柄青色的剑。有人说龚家的内院每一块地砖上都有血迹,后来不得不全部换了去。有人说那一夜龚家的夜猫子叫得特别凶,一定是遭了血煞。还有人说那人的剑光挥舞起来竟然有十几尺长,任谁都挡不住一剑。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大家看见的是龚家父子俩还活着,龚家的十八护院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胳膊,只是不停地喝酒。围在龚府门前的武林好汉渐渐都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相忘知道师父有整整一个月都彻夜不眠,他也明白师父在等谁。从那一夜之后,相忘再也没有见过慕容真一。
明月还是天天往大明寺里跑,相忘念经,打拳,陪她。相忘不知道什么是魔道,可是他害怕,害怕某一天明月不再来看他了,所以无论将来怎样,和尚还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明月一边缠着明将军,让父亲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一边想方设法与和尚相聚。她也不知为什么想和和尚在一起,但她明白,自己是真的想要和尚陪着她。这也就够了。
花开的季节本不长。冬去了春又来,明月十七岁了。
桃花终于又开了,但相忘却不开心。明月这些天说的话越来越少,常常看着桃花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相忘问她,她只是笑笑。她笑得那么涩,即使是和尚也看得出来。
算起来有十二天都没有来了!屋檐前垂着雨帘,和尚坐在殿外,望着阴霾的天空,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月。是啊,好些天都没来了,和尚隐隐不安。相忘!身后有人叫他。小和尚忙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眉头狠狠地皱着,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回身就走。请问小和尚轻声问道。寺监不耐烦道:什么?
和尚道:那女施主可有说什么?明月来而不见,是从没有的事,相忘不禁奇怪。寺监没好气地答道:没有!好像是明小姐的丫鬟,送了信就走了。丫鬟?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打开了信封。
十一岁的小和尚惠海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落花。远远见师兄相忘静静地站在大雄宝殿下,捧着一页信笺。扫完了东院,花瓣都堆起一小堆了,惠海再看,师兄还在那里读那页信笺。又扫完了西院,师兄也依旧在读信。透过濛濛的雨,看着相忘孤零零的身影,惠海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去扫中庭的落花。扫到大殿前的时候,他看见一页湿透的信笺落在地下,雨把墨迹全都打成一片。再抬头,师兄已经不见了。
漏声尽,月寒,晚钟如催。相忘虔诚地跪在老和尚面前,颤声道:师父静澄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今日明将军送来三桌素席,说下个月就是嫁女的日子,佛门弟子不便观礼,就先送了斋菜来。这些,想必你该比师父知道得早吧?
相忘神色木然,轻声道:师父,弟子知错。静澄摇头道:你无错,你是心乱了!相忘道:弟子知道。静澄道:知道又有什么用?这次龚天冶施主求皇上下旨,将明小姐许配给龚家的公子,此天数,非人力,你可知道?相忘道:弟子知道。静澄注视着他:为师却深为你庆幸,你可明白?相忘摇头:弟子不明白。
我说个故事与你听。静澄娓娓道来,曾有个牧羊人,积累了不少钱财,只是没有妻室。于是有人骗他,说我能为你娶妻,你且将钱予我。牧羊人欢天喜地,拿钱给他。数月后,那人归来说,我在远方为你娶妻,你且给我钱,我为你造屋。牧羊人更喜,又拿出大笔钱财。再过些时日,那人来说,你妻子为你产下一个孩子。牧羊人喜不自胜,把钱财多多给予那人,请他照顾家人。可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却来说,你妻儿俱已病死。牧羊人觉得家破人亡,顿时痛哭流涕。
相忘茫然道:弟子还是不明白。静澄缓缓道:牧羊人一喜一悲,全是惑于外物。他本无妻室儿女,则无可悲喜,但他为那人所惑,以为有妻有子而后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计较,也因而心乱。那人即是外魔,牧羊人却是心魔,看不透无常之理,因而苦痛,就是尘世人们的迷惑了。
相忘一呆:弟子静澄叹道:你明知早晚是这个结果,又何必苦苦纠缠于心?倘若你未曾遇见明小姐,你的心就是空的,空则不痛!可是如此?相忘低下了头,说道:是。静澄神色一肃,说道:可是你为明小姐的美丽所惑,泥足深陷,因此才有今天的悲伤。那尘世繁华便如千丝万缕,你自己却是条蚕,以这些转瞬即逝的繁华结茧自困。茧外是佛门,茧内是苦海!你一心执迷,就是师父也救不得你!
小和尚跪在了静澄座前,合十长拜:弟子弟子该怎么办呢?静澄沉声道:破茧。相忘问:怎么破?静澄悠悠一叹:相忘!
长街红了,红遍长街的是爆竹的碎片,锣鼓吹打中,大红的花轿过去了,去得越来越远。
今天是大户龚家迎娶明将军千金的日子,满城人都去看了,大明寺外的长街上人山人海,热闹不下新春。可是桃花谢了,春已残。
大雄宝殿的袅袅香烟中,相忘在念经,静澄远远地看着弟子。相忘再也没有说起明小姐,静澄知道一切都好了,就算相忘的心里还有些不舍,天长日久也会淡去的。人世间这些虚幻的繁华,哪里强得过佛门正法呢?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相忘说:阿弥陀佛。
又过数月,已是深秋了。大明寺外人声鼎沸。今天长江泛滥,扬州道几近颗粒无收,龚家囤积了大量的米粮,却不降半分价格。饥民蜂拥入扬州就食,大明寺正在施粥。城内的饥民还可以乞讨,城外却已经不必如此。
野间,人相食。这是那年大灾后史官所书。祸不单行,扬州布政司宗寒和扬州官员七十一人弹劾都指挥明承烈谋反,明承烈的亲家龚天冶大义灭亲,向朝廷呈了不少证据。明承烈已经下狱,只等朝廷钦差。
有人说明都指挥并没有谋反,只是龚家买通宗寒扣住朝廷救济的粮食不发,明承烈仗义直言,扬言要上告朝廷,却被龚家抢先动手。扣粮不发是死罪,龚家可不愿意死在这上面,固然是联姻之亲,也只好痛下毒手了。但没多少人有心管这个,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囤些粮食,不饿死是最要紧的。
相忘也不关心明将军是否真有其罪,可是他心乱,前所未有的乱!明月现在怎么样了?夜深了,他在大殿打坐。相忘!身后有人叫他。和尚回头,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低声道: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将此信给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又悄声说,明小姐的丫鬟。相忘急忙扯开信,还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相忘,快来救我!月
五、两两相忘
惠海晚上起来如厕,只看见屋檐下师兄长身而起,风一般冲向僧房,身后一页信笺飘落。惠海吓傻了。
等相忘到僧房外的时候,睡着的师兄弟都被惊醒了,一阵冷风卷了进来,相忘高大的身躯遮挡住月光出现在门口。那一刻,没有人敢说话。
相忘握拳砸在地板上,木屑飞溅,他从地下提起了一只竹箱。一阵呛人的灰尘味,相忘揭开了箱盖少林的木叶甲!这是相忘从来没有用过的,他习武,他修佛,可是当他有一天真的穿上这甲,他已经忘了佛,他就只是一个武者。静澄将甲给他时说过:我不希望你用它!
相忘用掌宽的黑带将甲和袈裟束在一起,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踏向门口。他拉开了门,门外,静澄悠长地诵一声:阿弥陀佛!相忘几乎落泪:师父弟子知错,师父让我去吧!静澄道:你真要去,师父不拦你,可怜魔还在心中。相忘哀告道:师父,弟子知道罪孽深重,可是人命关天,难道袖手旁观吗?静澄道:心魔!你关心太甚了。那封信我已经看过了,明小姐要你救她,可有说原因?相忘摇头:没有。
静澄道:尘世中有多少情胜得夫妻之情?相忘依旧摇头:弟子不知道。静澄道:少有。纵然龚乾有加害明将军之意,也不致狠心加害妻子。何况明小姐一介女流,又能如何?龚乾果真会多害人命吗?所以明小姐多半只是任性罢了,而你相忘一呆:师父是说
静澄道:关心则乱!乱?相忘心里一惊,自己可不是乱了么?静澄口中言语急若珠炮:你就是那个牧羊人,你的心不明,你还在茧里。所以明小姐只言片语都让你不知所措,看看你脚下!
脚下?相忘低头,脚下是一地月光。静澄道:你是陷在水里,明小姐是那水,你出不来!他长叹一声,人本无牵无挂,心空如鼓,而音自洪亮。若是纠缠于俗务,便如鼓中败絮,再也响不起来。你心里是魔,自陷空幻,却还执迷不悟!你去,你去,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真救得了明小姐?你只是把自己扔进了无边苦海,你还有什么脸称佛门弟子?为师不如超度了你这个孽障!静澄举掌作刀,如风雷般击下。一阵刺骨的疼痛,相忘觉得身体在一瞬间被劈成了两半!但掌上的真力,却收在相忘肩上,何去何从,由你自己!相忘汗透僧衣,冰凉地贴在背脊上。
水,苦海,十年禅修,自己却还在苦海中牧羊人,自己;他远方的妻儿,自己的明月,皆是空幻。原来都是自己错了,牧羊人并没有妻儿,而明月又与我何干?莫非只是自作多情?人在茧中相忘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忽地叫道:师父静澄冷道:你不走么?相忘连连叩首,泪如雨下:请师父超拔弟子脱离苦海!静澄笑了,说道:我无可超拔你。相忘急道:师父?静澄微微一笑:一念而通,你已经不在苦海中!相忘怔怔地看着静澄的笑容,许久,终于合十一拜:谢师父。不防静澄双眉斗立,沉声道:这个月初七,和我去龚家!相忘一惊,说道:师父?
静澄道:明将军受冤太深,龚家父子十恶不赦,师父修行浅薄,不能以佛法化解冤孽。所以他从僧衣下取出戒刀,拔刀,刀已断,静澄笑了笑,刀虽断,毕竟还在!相忘肃然道:师父难道要以杀止之?
静澄道:不错!前日独石剑周大侠得了消息,钦差还有半个月到扬州,龚家害怕露出马脚,决定先下手为强,冒充劫狱先杀明将军灭口!何况龚家手里还扣着五万石救灾米粮,龚家不除,扬州城里就日死百人!正好从初七开始,龚家又要开坛讲经,借佛为魔。可惜龚家父子武功都趋上乘,为师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可是只要有你相忘精神一振:弟子明白!静澄道:不必留情,杀而走,我等已经无情可留!相忘道:是。
静澄挥手:去吧相忘正要退出,静澄忽然悠悠地道,徒儿,师父这样,你怕不怕?相忘道:心中无物,则无可畏惧,弟子明白了。
好!静澄若有所思,你比师父强,比师父强静澄抬头望着天上弯月,暗暗叹息;慕容,想不到最后你我还是一样。
十二月初七,雪漫天。
龙山炉内小篆香,龚家的大厅上,龚氏父子亲自陪静澄师徒寒暄。一杯香茗,几样素点,颇是精致,毕竟静澄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僧。
相忘喝了口茶,又看了看师父,只等那声轻咳。木叶甲就穿在僧衣下,他已经不怕穿它了,因为他绝了尘心,那么穿不穿甲,也就与心无关了。
师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相忘转眼看向窗外,飘飘洒洒的漫天大雪。那年大雪,明月去看他,双手冻得通红,睫毛上都是雪花。相忘很安静地想,现在的他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再动心了心止如水。
(忽然间,一股柔风吹过,好似清风卷起落花。柔劲满衣,拳追落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相忘的大慈悲伏魔拳施展开来。)
少爷!一个护院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女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这个贱婢想要逃走!护院把那女子扔在地下。这些小事你该知道怎么办,没看见贵客在此么?龚乾大怒。
是!护院慌忙拉那个女子下去。这个时候,掩在头发下的眼睛看见了和尚。就在一瞬间,那僵死的眼睛忽然锐利如刀。和尚觉得自己的脸被割着了。然后他看见了那张脸,小苏的脸。小苏是明月的随嫁丫鬟。
忽然间,奄奄一息的小苏喊了起来,好像一种古怪的力量注进了她身体里:小姐死了!小苏疯狂地笑,指着龚乾,指着龚天冶,指着静澄,最后是相忘!小姐死了!相忘木然地看着疯狂的小苏。是你逼死她的!凄厉的叫着,小苏像无家的厉鬼。叫她住口!龚乾大惊且惧。
棍棒砸在小苏的后脑上,小苏倒下了。血浸透了长发,滴在鲜红的地毯上。一切都凝固在那里,相忘眼前只有一片鲜红。把这个贱人拉下去医治,谁要你动手的,给我先抓起来!龚天冶大惊,他知道人死了,但是先要瞒着和尚们。
尸体被拖了下去,护院被带走了,龚天冶歉然地道:家人愚鲁,不守规矩。静澄愣在那里,只看见徒弟把茶盏稳稳地搁回桌上,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徒弟还能出手么?他的心乱了没有?可是机会就在眼前,龚家父子走到了身边,机不可失!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静澄毅然地赌上了成败,微微咳嗽一声,刀光如炽,半截戒刀已经陷进了龚天冶的胸口!
龚乾尚在六尺开外,大惊之下,忽地摆出了一掌按地,一掌托天的架势。静澄心头一惊:千碎小梅花掌!一惊之间,忘了拔刀,忽觉手臂一紧,已被垂死的龚天冶死死握住了!龚天冶双目吐出灼灼毒焰,双手如铁。静澄猛力一挣,竟然没能挣开。龚乾双掌一动,至阴的掌力汹涌而来,如涛如浪。静澄心宣佛号,闭上眼睛。
忽然间,一股柔风卷过,好似清风卷起落花。柔劲满衣,拳追落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相忘的大慈悲伏魔拳施展开来。拳路如一江流水,无始无终,拳风后的和尚衣袂翻飞,飘然若舞。
一记,两记,三记,四记只在一眨眼间,相忘击退龚乾七步,整整十八拳都击中了!可是相忘的拳没有停,双拳几乎是黏在龚乾的身上,连环生灭,一轮又一轮的十八拳击打在龚乾的胸口,直到龚乾最后踩烂桌椅靠在了墙壁上,相忘的拳方才停下了。
龚乾瞪大眼睛,惊惧地看着和尚,而后千万道柔劲在体内爆发出来,后背上的血肉骨骼一起炸开,硕大的血斑染红了整面白墙
静澄看着徒弟,神色有些恐慌,他不知道徒弟出拳的时候心是如何的。如果他的心仍静,那么他已彻悟了,如果是要报仇的凌厉之心,那么徒弟已经彻底入魔!
可是徒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缕血丝划过嘴角,第一拳击出的时候,相忘也中了一记千碎小梅花掌。相忘垂首合十,低宣一声佛号: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脸上庄严如佛,似乎带着无限慈悲。静澄笑了起来。
两个和尚打死龚家父子又出逃的事第二天就传遍扬州。龚家无主。明承烈也终于撑到了钦差来的一天,三部会审之后,立判明承烈无罪,官进一品。而龚家抄斩二十四人。以明承烈为首,地方官绅联名上书,赦了静澄师徒无罪,请回大明寺。而明月被葬在扬州城外,起烈女祠,嘉奖其为父身死。人们都在猜测明月究竟是怎么死的,很少人当真知道,只有她的丫鬟小菊说:她是等死的。
逃亡了三个月,静澄师徒又回到了大明寺。又是满眼桃花,相忘静静地看着,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静澄很高兴地看见徒弟真的破茧成蝶,了悟正法。相忘不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在他每一次念佛的时候,静澄能感到他心中的平静脱幻悟真后的平静。
当相忘又一次看见那间小禅堂,对静澄合十道:师父,弟子觉得有很多道理尚要思索,可否准许弟子在此闭关?静澄应了,于是沉重的大门把相忘独自锁在了鱼篮观音像下。相忘背后的阳光一丝一丝敛起,静澄看着门上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不禁感慨,自己多年修行也未得的,徒弟竟然从爱恋中悟了,也许是造化吧?
一个月了,相忘没有出关。静澄也不催他,佛门本应如此。
直到那天黄昏的时候,静澄忽然在自己禅堂前闻见了酒香!推开大门,慕容真一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手提着一壶酒。他的右臂已经断了。和尚!论起当杀手,我是不如你。慕容真一大笑。静澄也笑了:你真的没有死!慕容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死啊?生死百年,我还没有看尽花开呢。静澄也是大笑,虽然断了胳膊,毕竟当年的慕容真一又回来了。
小和尚呢?慕容真一问。静澄得意笑道:相忘大彻大悟,闭关了。大彻大悟?慕容真一吓了一跳,和尚,什么叫大彻大悟,你不是疯了吧?静澄道:还要戏说从前啊?他笑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了慕容真一听,直说到斜阳将尽。
慕容真一静静地听,可是静澄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慕容真一跳起来,大吼道:他闭关多少日子了?静澄恍然有悟:一个月。
清光流溢,慕容真一挥剑将大门破为两半。厚重的灰尘,寂静的黑暗,徒弟还枯坐在那里,一切就像一个月以前那样。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所有送进去的食物都没有动,早已经腐坏了。小和尚慕容真一忽然不动了,静静地站在背后看着枯坐的相忘。小和尚!慕容真一仰天长啸,回头凝视着静澄,目光里不知道是悲是怒。
僧众一起拥进了小禅堂,主持大憨伸手去拍相忘的肩膀,相忘没有动。他又去拉他,这一次,相忘倒在了地下,坐着倒在地下,面色如生,平静得犹如死水。这是大憨骇然地看着静澄。静澄没有说话,他只听见旁边僧侣们狂喜的呼喊:坐化!是坐化啊!高僧啊!高僧啊!相忘坐化成佛了!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慕容真一转过头来,眼神如刀,扫视着狂喜的僧人们,忽地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坐化?高僧?成佛?我呸!
消息传得很快,谁都知道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相忘的遗体被封在荷兰缸里,烧了一日一夜,烧干了,没有烧化。朝廷十分惊叹,拨了五百两黄金,把相忘塑成了金身供在大明寺里,供万人瞻仰。
又过了一年,桃花再开的时候,静澄又闻见酒香,在小禅堂里,供着相忘的金身。青衣长剑的慕容真一醉在长明灯下,他又回来了。
小和尚,早知今日,我真该让你去做马贼,再去杀了你!慕容真一长声大笑,越笑越狂。忽然,他不笑了,故人到此,何不相见?静澄走进了禅堂,看见慕容真一似笑非笑,和尚,你不致也像那些秃驴一样相信你徒弟成佛了吧?静澄迷惑道:我不知道。
慕容真一冷笑道:你徒弟死了,其实不用隐瞒,你徒弟是死了静澄道:那为何尸身不朽?慕容真一道:他的大慈悲伏魔拳是你我合创,其中有我派内功。我酒色一生,死了你也可烧烧,同样不朽。
静澄抱住最后一线希望:可是他毕竟悟了。慕容真一瞪眼怒道:悟个屁?悟到了什么?悟到了死!他的心已死了!人死只是早晚。你不让他选当不当和尚,你连他爱不爱别人都不让他选。你什么都不知道!人生百年,你连爱惜二字都没有领悟出来,还妄说什么正法?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相忘的金身,小和尚啊,我不是给你说了么?人生百年,又有多少值得珍惜?留住一点也是好的,要什么不朽?要什么永生永世?最终只是一个后悔莫及。你死得好,你死得好,心已经死了,人怎能不死?
慕容真一向静澄微一冷笑,对着相忘叹道:我负了你!小和尚,我不该由着你师父。谁叫慕容真一也有破不下面子的时候?别留在这里了,我带你走吧,算还你一次情。晶芒闪灭,慕容真一的剑将相忘的金身劈成碎片。他拉下一张帷幕,包了散碎的金身,扬起空空的右袖,大笑出门。
桃花开了又谢,慕容真一再也没有回来,静澄也没再收弟子。直到若干年后他圆寂在桃花间,一代高僧再也没有留下一个字的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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