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考上了县一中，那时候寄宿制就已经很普遍了，除了家就在县城的本地人和少数有条件被陪读的，其余统统住学校宿舍，我自然也不例外。

九月的天，远远望去热得空气都似被火灼烧一样变形了，整个县城就紧紧挨着长江边上，湿气浓厚，彼时的夏天和蒸笼没有区别，班级密密麻麻挤满了青涩幼稚的脸庞，而唯一的降温设施便是头顶三顶老哼哼的三叶吊扇，边上课边擦汗那是再正常不过。

而此时的我，对这些硬件设施的局促是丝毫不在乎的，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没法一时半会升级的，只能凑合算了，但我开始对学校食堂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幻想，心想着再怎么样也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修的这么漂亮的行政楼和食堂，总不至于还和我们那初中一样天天吃猪食吧。

上面说的猪食呢，就是字面意思的猪食，我在初中食堂吃的菜就真和猪食没有多大区别，比如清水煮土豆漂点油花，清水煮海带加几粒豆子漂点油花，清水煮圆白菜加几根胡萝卜丝漂点油花，以此类推，豆腐、青椒都是这么做的，总之就是万能的清水加油花点缀构成了学生食堂的所有菜品，食堂没有桌子，学生们要么站着要么蹲着吃饭，端着白色的磕伤了的搪瓷碗往嘴里扒拉，而快比得上馒头那么大的袋装洋芋和肥硕无比的青椒以及圆滚滚的茄子就摞在旁边目瞪口呆一言不发。

就是这么简单朴素的菜，长身体时期的孩子们都能吃的贼香，没办法，是真的饿了，饿到下课铃快要响时，课桌里的勺子叉子以及开始碰撞搪瓷碗了，铃一响，全校所有人都是以百米冲刺速度冲向食堂的。

但是说实在的，这些大锅菜的口味真的就是猪食一样，除了盐味就是菜腥味混合油腥味，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回忆。

后悔也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命，除了认，别无他法。

不过，在命运之外，学校也单独开了一扇窗，在女生宿舍前面有一个独立的小食堂，称作“小炒部”，这里的炒菜师傅炒的菜就好吃多了，家里经济 条件稍微宽裕点的，就选择在这吃，除了口味像那么回事，最重要的是，能看得到明晃晃的肉了。

在小炒部吃了的碗，也不像大食堂的碗一样，用水冲下纸巾擦下就干净了，由于油加的比较足，一般需要用热水洗了。

政治老师跟我们解释“阶级”二字的时候，出身底层的我由于见识有限一直很难理解，但那时的我深深的知道，大食堂和小炒部就是两个阶级，这一点没差，味道，食材，环境都明显高出一个级别。

学校有围墙围着，但是胆子大些的男生女生已经开始借着厕所的透气孔向沿街的商户买烟抽吞云吐雾，实打实的非主流起来了。

大食堂吃久了人会闷，就是那种说不上感觉的整个人浑身没劲儿，我猜应该就是缺乏营养，小炒部的菜虽然相比之下很不错了，但是吃久了也腻，问题是小炒部要两张饭票，在那个年代已经属实不便宜了，而同样的价格，已经可以在外面的餐馆吃上一份肉丝炒青椒了，那时候餐馆的素菜基本上就是统一四块钱，荤菜六块，八块钱的牛肉是例外。

我们寝室胆子比较大的小伙子就统统“越狱”出去为了打牙祭，因为两个人一伙点一荤一素，平摊下来就一人五块钱，这样的方案论口味，论食材还是论分量，全方位吊打学校包括小炒部在内的食堂。

唯一的风险就是翻墙越狱时得小点心，要是摔伤了可就得不偿失。

但我后来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啥学校食堂相比之下也不便宜了，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就跟猪食差不了多少。

学校从食堂捞了油水是一个最直接的答案，但是它当时并没有从本质上解决我的疑问，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学校是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和栋梁的地方。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能在这么神圣和崇高的环境里面，去掐花朵的油水呢？

这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真要处理起来也不过就是中饱私囊四个字可以概括一切，这已经在我从小到大看到过的历史剧里烂无数遍了。

处理这个事情其实很容易，犯什么法就按什么规来处理。

但深究起这个事情的起因却让年幼的我感到莫名的愤怒的悲伤，因为换做是我，我是下不去这个手的，我是无法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看着别人家的这么多年轻的孩子在长身体的年纪长期营养不良的。

就是，在道德上，我是耻于做这件事的。

我想不通的就是在这里，牟利图财乃人的社会性本能，但是为什么要以这样的途径和方式，在一个崇高的环境里以害人的方式去牟利。

直到我上了大学，经历了更多之后才明白，这些问题的根源是这里的人，他们的人性败坏了，甚至于毫无人性，做事情没有任何底线。

我在新西兰呆了已经一年，跟国外的朋友讲起罐车把食用油和煤油混装的新闻时，他们的面部表情是一种我很难见到的震惊，是那种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大脑瞬间宕机：为什么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坏？

这里“人”并不是说某个个体，不是指负责开车的司机，也不是某个运输公司，也不是某个买方。

这种事情的发生，它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先不说类似的新闻早在十几年前就有报道但不了了之，因为这种事情绝不是个体行径，而是一种业内的约定俗成，而这种业内的“规矩”也不是该行业独有的底线失守。

它是整个社会运转复杂机体所呈现的互相伤害性的一个小链环罢了。

诚然，监管和法律法规层面的缺失是这种恶行出现的因之一，但我深深知道，这并不是烈火烧起来的根本。

人太坏了，真的太坏了，坏到可以为了利益罔顾他人的生命健康，新闻报道里说这是行业的公开秘密，既然是秘密也就是说人人都这件事是不对的，是有严重危害的，被发现了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但是还是成了公开的秘密，也就是说这种邪恶的默契居然还是高度达成并执行了。

严查、严打、撤职、刑拘，能解决这个个别问题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这种默契达成的背后原因。

就是他们没把背后的消费者当人过，压根不觉得你是一个人，就跟我在野外找不到厕所撒野尿，丝毫不觉得把尿撒在了花花草草上对他们是一种侮辱和伤害一样。

当你想清了这个事情，自己在某些人眼里就是花花草草一样，甚至和一块鹅卵石一样，就能想清楚很多事情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被当人，个人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相当广泛的群体从生下来到死，就压根就不把自己当人过，压根没有一个现代人应该有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反应。

他们一生的宿命和追求，就是活着，吃饱，睡觉，老去，离开这个世界。

别人的苦痛和灾难，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要刀子不戳到我脖子上，就继续埋头吃食，别人的血溅到盘子里都还在庆幸还好不是我。

这样的人乌泱泱一大把，面对这样的群体，恶的无限放大和变异，突破人性底线，就成为了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不是吗？

那些曾经面对别人的哀痛，苦难和不幸投以冷漠甚至嘲讽的人，那些曾说不想看到负能量要岁月静好的人，那些曾对他人鞭挞黑暗感到反感的人，那些曾对他人行使作为人的最基本权利而嘲笑蚍蜉撼树的人，那些看到别人水漫脖子哀求而庆幸自己身处高楼安然无忧的人。

这些所有选择不把自己当人的人，积极行使猪的权利的人，喂你们吃猪食，他们又怎会心痛和不忍呢？

至于吃到什么油，也本质上都是自己早就选择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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